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四)

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四)

慧真雖說已值而立之年,但因經年處身寺廟,於江湖上的鬼蜮伎倆並不了解多少,今日見識了林凌波師門之間的爭鬥,爾虞我詐處心積慮,翻手雲覆手雨,委實覺得驚心動魄。而今,林凌波在運功療傷,倒在四周的群雄也沒半點聲息發出,不知死活;自己和葉綠華被點了穴道,雖能開口說話,卻是無法移動半步,心中不禁焦慮萬分,卻是沒有一絲主張。

眼見着最後一個火炬也漸漸熄滅,偌大的一個翠雲谷竟然如墳墓般寂靜,只有湖畔的蛙鳴和蟲唱在此起彼伏。漸而,又覺得遍體生寒,才知道已經是下半夜了,霜露也降了下來,耳邊聽到牙齒的的的聲,斜眼看時,卻是葉綠華受不得霜寒,禁不住打起顫來。朦朧中,兩人看不真切面目,慧真只能朝着她微笑示意。

便在這時,他聽到耳邊有輕風掠過,一條白色的人影已經站到了跟前,身形苗條,正是林凌波。慧真喜道:“阿彌陀佛,恭喜林施主平安脫險。”葉綠華也高興地說:“神仙姊姊,你沒事了,那可……真是太好了!”

林凌波卻只管看着慧真默默無語,暗中運氣,立時便要將他斃於掌下。須知道,林凌波素來心高氣傲,幾曾落到如此狼狽的地步,以至於在辛陽春的威逼之下,還不得不靠使詐來欺瞞。這等事委實讓她覺得難堪,所以便想將在場的人盡數打死,但這慧真在辛陽春脅迫自己時,又曾出言相勸,所以不免有所猶豫。

那葉綠華見林凌波眼露殺氣,掌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來,顯然正在猶豫是否對慧真下手,心下大急,忙喊道:“神仙姊姊,今晚八月十七,好圓的月亮啊!”林凌波聽了這話,悚然一驚,省起這個日子她跟逍遙子以往的情分,這狠手就下不了,當下輕聲嘆了下,長袖一拂,解了兩人身上的穴道。

慧真翻身爬起,合十道:“多謝林施主出手相救。”林凌波淡淡地道:“和尚不必謝我,我解你穴道完全是出於一片私心。”葉綠華笑嘻嘻地道:“姊姊,我知道,你救我可是真心的。”

林凌波身子向後唰地退了一丈,語氣十分冷漠,“別以為你曾經幫過我,就可以亂了分寸,不是這個日子特殊,我連你也殺了。”葉綠華聽她這樣一說,當場就給噎住了,只能拿眼跟慧真相視了下,兩人都覺得這人的性情難以理喻。

林凌波仰頭看了看月色,從腰間的革囊里掏出一粒紅色的丹丸,扔給慧真:“和尚,你把這個拿去餵給那個李元昊吃。“慧真接到手裏,還在遲疑,又聽林凌波冷笑道:“你放心,這不是毒藥,這位西夏王子活着對我更有用處。”

慧真不跟她分辨,走到那個西夏少年身旁,左手兩指一點他腮邊的“車頰穴”,元昊的兩排牙齒便張開來,慧真把藥丸納入他的嘴裏后,又梳理了他的咽喉幾下,藥丸便順着喉腔滑入腹內。

過了片刻,只聽得元昊腹內一陣轟鳴,大叫一聲便坐了起來,蒙頭問道:“這是在什麼地方,和尚,是你救了我嗎?”慧真搖搖頭,道:“是那位林凌波林施主。”

元昊聽說是林凌波相救,一骨碌爬起,走到林凌波跟前深施一禮:“多謝姑娘出手搭救。”林凌波身子閃向一邊,並不受他這一拜,只是默默地道:“你們三個跟我來吧!”轉身朝湖邊走去。

慧真忙道:“女施主留步,你既然有解藥,何不將這些人都救了?”林凌波嘿嘿冷笑,腳下並不停,”

笑話,我的玉女護心丹煉製頗為不易,為什麼要拿出來糟蹋?”

慧真幾步跟上:“善哉善哉,佛雲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林凌波不耐煩地一擺手,”和尚真是羅嗦,他們是被辛陽春施了奇毒,我如何有解藥,再說我的護心丹也不過了了數枚,你看給誰吃好?”

慧真聽了一呆,囁嚅道:“那貧僧便留下來,再想辦法。”元昊道:“和尚你能有什麼辦法可想,連我西夏的‘悲酥清風’都不及,我勸你還是省省吧!”林凌波冷笑道:“你要是跟來呢,指不定便能尋着解救之法,我的話就說到這兒,信不信由你。“拔步向前,不再理會慧真,元昊自然緊隨其後。葉綠華在後邊一拉慧真,”

“大和尚,走啦!”

四人沿着湖邊一路向西下去,走了約有一里多路,便瞧見左邊有一條溝壑,卻是由兩堵山崖夾攏而成的。月光映照下,裏面藤蘿纏繞,雜草橫生。

林凌波停下來,問葉綠華:“我昨天讓你帶的家生放在哪裏?”葉綠華道:“就藏在這兒!”她轉到一堆亂石后,從裏邊摸出個兩耳的銅鼎來,約有一摟抱大小,慧真和元昊都不知道她要這東西來派什麼用場,難道是要在這裏煮飯嗎?便聽林凌波道:“和尚,這個便由你來帶着吧!”

踏着厚厚的乾草和枯葉,四人又往裏邊深入了百十步,翻過幾道橫樑,兩邊的通道猛地拓寬,可以容三個人并行了。抬頭向上瞧,兩旁的松柏側着長出,遮住了月光,越往前走視線便越受阻礙,林凌波只得從囊里掏出一粒夜明珠來照明。

元昊見這女人身上攜帶着多樣珍稀奇寶,心下暗暗稱奇,這就無怪她對自己這個西夏的王子也不怎麼瞧在眼裏了。

前面是一堵黑黝黝的石壁,約有十幾米高,正好擋住去路。四人停了下來,見這石壁似乎是一塊巨石壘成,上面光滑如鐵,寸草不生。元昊伸手一摸,指尖一陣刺骨的冰寒,不禁打了個寒噤。

林凌波道:“到了,咱們上去吧!”三人見地勢如此陡峭,又無插腳踩踏、伸手把持的地方,要說上去可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林凌波見三人面面相覷,便道:“你們三個從前聽人說起惟美四寶,怕是還沒真正見識過吧!特別是那落雁箭,相信當今的武林之中,真正見過它的不會超過三個人,而你們,今晚是另外三個。”

元昊、慧真、葉綠華聽她這樣一說,都睜大了眼睛,只見林凌波緩緩攤開了右手,就在羊脂白玉般的手掌心裏,放着一粒雞蛋大小的透明的彈丸,奇異的是,它的整個晶體似乎又是膠狀的液汁聚成的,顫盈盈地像隨時都能流動一樣。

三人見了,都不約而同地發出了啊地一聲驚嘆,林凌波道,“世人只道落雁箭是插着羽毛的直桿飛矢,其實卻是一枚彈丸,並且還是個可以任意收縮拉長的透明物事。”

她說到這裏,從革囊里掏出金黃色的沉魚弓,把彈丸扣在弦上。元昊和慧真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那彈丸一旦跟弓弦相觸,立刻便融在了一起,就好像是穿在了弓弦上面,看來這弓弦和彈丸天生是相配的東西,可不知道究竟是何物製成的。

只見林凌波吱地一下,把弓拉成圓月狀,右手兩指一松,弓弦彈了回去,彈丸卻並不向前飛去,而是從中鑽出一條極其細微的亮絲,越抻越長,若非隔得近很難用肉眼分辨得出,然後,他們就看見林凌波的身子騰空而起,飄到了那堵黑岩之上。

待三人藉助沉魚弓、落雁箭上到了岩石后,便看到眼前有一個不太大的深潭,圍着四下走一圈,也不過是百來十步的光景。林凌波待慧真把銅鼎放下,葉綠華把背來的革囊也解下來,才問道:“你們覺得這地方有什麼奇異之處?”

元昊道:“覺得有些冷。”他是久居西疆寒地的人,又修習過武功,自非常人可比,但自從上到這岩石來后,便覺得通體冰寒,他和慧真尚可支持,葉綠華卻早就凍得哆嗦起來,上下兩排牙齒做對兒打架。這水潭周遭的溫度竟然比常溫要低下許多。

林凌波道:“這玄冥黑潭的水可是在別的地方瞧不見的。”元昊聽她這一說,才注意到這水潭的四周別說寸草不長了,甚至連一個活的蟲子也尋不見,心下暗自捉摸,好端端地,她帶我們來這個“死潭”做什麼?

那葉綠華的手早就揣在了袖子裏,兩隻小腳兀自在地上噼里啪啦地跺個不停,哆嗦着說:“我……我們還是……走吧……太冷……我可受……不住了……”慧真見了,也顧不得避什麼嫌了,握着她的一隻縴手,幫她運功禦寒。

葉綠華只覺一股暖洋洋的熱流從掌心傳出,很快就傳遍了全身,忙衝著慧真一笑,大為感激。

卻見那林凌波在水潭旁邊挑一個較為寬敞的地角坐了,把手中的夜明珠就放在旁邊的青石上,卻從囊里掏出了那把薄若蟬翼的閉月刀。她仰頭觀月,見它已經偏西,當下運氣於掌輕拭刀鋒,並慢慢地旋轉角度,猛然,一道晶光從刀體上折射到深潭裏。元昊不由得地咦了一聲,見她行事處處透着詭異,原先的那份想偷艷沾香的心思也淡了。

慧真見林凌波如此施為,一面幫着葉綠華運功,一面猜想,難道說這深潭裏還藏着什麼怪物不成?這麼想着,便覺得那種奇寒竟是越來越難以抵擋,以至於連自己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葉綠華見慧真的臉色蒼白,眉毛上竟然結了白霜,很是過意不去,忙道:“大和尚,你……你還是放了我的手吧!”慧真只是搖了搖頭。

便在這時,他們聽到水潭下面傳來一聲悶吼,便像是一頭水牛發出的,三人的臉色都變了,心說這裏邊果然藏着水怪。在響聲過去后,水面也跟着起了變化,一個個大氣泡咕嘟咕嘟地往上潺着,隱隱還夾雜着呼哧呼哧的喘息聲。隨着喘息聲的逼近,那股寒意也越來越濃重,元昊的嘴裏也忍不住發出了呻吟聲,而林凌波雖然面上矇著白巾,卻依舊能看出她的額頭滿是汗粒。

他們終於捱到了怪物探出水面的那一刻,出乎意料,那竟是一隻跟盤子大小差不多的烏龜,顯然是被閉月刀折射出的光華所引誘上來的。待整個龜體暴露在月光下時,他們才看出了它的奇異之處:這個怪物通體烏黑,卻又比尋常的龜少了一隻腳,而在甲殼的中央卻偏偏又多長出了一個蛇頭出來,是以這個怪物便是雙頭三腳的龜蛇合體了。

元昊看着那個蛇頭跟**一會兒絞在一起,一會兒又前後左右晃動,兩對烏黑髮亮的小眼珠滴溜溜亂轉,心想,前人多有看到異物而發跡的,難道說,這是上天在昭示我元昊要創建一番不世的奇功嗎?想到這裏,頓覺心血沸騰,一時間竟然忘了身上的寒意。

林凌波見那怪物完全受了光華的誘惑,浮升上來,趕忙把閉月刀收起,抽弓搭丸,瞄準了它。那怪物見光華突然消失,有些混沌,**張開嘴,發出了一聲怒吼,林凌波瞅准這個空子,嗖地將落雁箭射出,正中那怪物的**。

怪物被晶絲鉤中了嘴,疼得一甩**,甲殼上的蛇頭卻倏地翹了起來,朝着晶絲咬去。慧真和元昊三人見了,啊地叫出聲來。

林凌波卻是早就有所準備,另一枚彈丸嗖地又緊跟射過去,晶絲噗地鑽進了蛇頭裏面。她兩隻手把着弓體,扯着兩根晶絲,那怪物想潛下水時,卻哪裏還能夠,只見兩股藍盈盈的汽霧從它的兩張嘴裏噴出來,順着晶絲飛快地朝弓弦竄去,所經過的地方,剎時間都結成了冰柱。

只聽林凌波喝了一聲:“起!”弓弦一轉,那個怪物終於被掙出了水潭,朝她站立的地方飛了過來,那兩個頭兀自四下舞動。眼看着便到了跟前,刀光一閃,兩個頭呼地脫離了龜體,帶着晶線跌落到一邊,林凌波左手弓,右手刀,嚴陣以待,怕這怪物一時間沒有死透,還會反噬她一口。

但那蛇頭和**滾到一邊后,只是蠕動了片刻,便一動不動了。葉綠華眼見林凌波成功地殺死了怪物,喜地拍起了巴掌,她驚奇地發現,隨着那個兩頭怪物的斃命,這水潭邊的溫度也開始慢慢回升了。

而此時,元昊和慧真的注意力卻放在了那個龜體上,他們發現,**和蛇頭被斬斷後,那兩處斷頸流出的血液竟是綠色的。林凌波把沉魚弓放進革囊里后,持着刀走到龜體前,見脖頸斷處有血泡不斷地冒出來,臉上頓時閃出了喜色。

元昊走近前問:“李姑娘,你在找什麼?”林凌波頭也不回,喜滋滋地道:“當然是它身上的寶貝了。”話剛一出口,就聽見“波”地一聲,**斷處彈出了一顆紅色的彈丸,葡萄大小,林凌波眼疾手快,一把將它抓在了手中;緊跟着,蛇頭斷處也彈出一顆來,大小跟前一顆相仿,林凌波也一把撈在了手,隨即捧起來一起納入嘴裏。

三人都是一愣,心裏卻也明白,這東西肯定是療傷至寶,說不定還是十全大補的仙丹!再看林凌波,早退到一邊打起坐來,她的雙掌平端在胸前,掌心相合,只一會兒工夫,騰騰的白汽就把她整個人遮住了。

元昊蹲下身去,查看着這怪物的身體,嘴裏嘖嘖有聲:“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居然還有這等稀罕之物,也真難為林姑娘能找到它的藏身之地。”葉綠華也小心翼翼地走近來看,生怕那怪物再次復活,會來咬她,惟有慧真不忍心見人殺生,在一旁默默念佛。

便聽元昊問:“大師可知道這怪物的來歷?”党項族向來篤信佛教,這元昊也從小研治過佛家學說,雖沒有因此增添多少悲憫情懷,對佛門中人卻還是相當尊敬的。又因慧真在河灘上對他有施救之恩,故而稱呼上很是客氣。

慧真聽他這一問,合十道:“施主請恕貧僧孤陋寡聞,委實不得而知。”元昊道:“據我猜想,林姑娘先前所說的解毒之法,多半也是要從這怪物身上來尋的。”因為在河灘上中毒的有他一品堂的人,所以元昊對如何解毒的事便也掛在了心上。慧真聽他這樣一說,喧了聲佛號:“果真如此,林施主此舉便是功德無量。”

話音剛落,就見在一邊打坐的林凌波身上突然有紅光閃過,那光團先是在胸口遊盪,隨即又化作無數道紅色的光線,在全身上下鑽來鑽去。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工夫,紅光才漸漸消隱,林凌波輕輕吁了一口氣,睜開了眼,三人發現她的眼眸更加清澈如水,流光溢彩,面紗一角露出的肌膚,細膩光滑得如同花瓣含露,溫潤生輝。

元昊看着她怔怔地呆了半晌,嘆了聲,竟是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慧真為她的容光所逼,也垂下頭去,不敢仰視,葉綠華更是期期艾艾。林凌波藉助那兩粒內丹的功效,不但一舉恢復了原來的功力,還自覺有所增進,不禁有些心花怒放,見三人的形態有異,便笑問:“你們幾個這是怎麼了,模樣好生奇怪。”

元昊乘機大發慨嘆:“人言西施貂禪玉環昭君之美冠絕天下,本王原先倒也相信,現在得見了姑娘的真容,方知此言有誤。”林凌波奇道:“這話從何說起,連我身上的惟美四寶也是以她們的逸聞來命名的,如何有假?”

元昊道:“林姑娘你一笑傾人城,二笑傾人國,三笑則天下失顏色,那四大美女若是親眼見了,只怕也是要自慚形穢的。”他一邊說著一邊擺手,要不是手中的摺扇早就失落在河灘上,便要搖將起來。

林凌波此時心情很好,聽他這樣誇讚,更覺順暢,幾日來的積攢下的晦氣也一掃而光,轉頭對葉綠華道:“你把那銅鼎用這潭子裏的水刷過,這就把它煮了吧!”葉綠華答應一聲,去辦了。慧真聽說她要煮這怪物,忙問:“施主莫不是要把它熬成解藥?”

林凌波瞥了他一眼:“和尚倒也不是全無見識。這龜是天地下極其少有的靈物,它的肉只要能吃上一口,便能解天下百毒,你們今天算是好運氣了。”元昊道:“還要跟姑娘請教,這怪物到底是什麼來歷?”

林凌波道:“它便是傳說中的玄冥,又稱黑神之精。《莊子·大宗師》裏有註解說:‘北海之神,名曰禺強,靈龜為之使。’而在《山海經·海外北經》裏,郭璞又作下這樣的註解:‘禺強字玄冥’。這東西別看長得不大,可壽命卻長,從它的甲殼的紋輪看,少說也有六百年了。”元昊聽她這一說,驚嘆道:“原來是從洪荒遠古時候衍生下來的靈物,怪不得如此神奇。”

接下來,慧真和元昊一起幫着葉綠華動手,砍來柴木,生起了篝火,把那玄冥神龜放在銅鼎里煮了。林凌波心情既然轉好,談吐也隨和了許多,看那月亮早轉去了西天,現在當該是丑時了,便道:“想想往年這個時候,多半還是和師兄在玉華洞裏下棋彈琴,說些陰陽五行的道學精要。可今晚,月雖依舊,人事卻已滄桑。”指着三人道,“這裏一個官,一個民,一個道,一個僧,倒也齊全。”

元昊話兒卻是跟得快,道:“禪也罷,道也罷,都離不了修行二字。木魚一敲,煩惱盡了;拂塵一掃,天地逍遙,說是分了界線,其實還是殊途同歸。”林凌波聽了這話,笑道:“好個殊途同歸,好個煩惱盡了天地逍遙。”

元昊見林凌波笑逐言開,雖說戴了面紗看不真切,還是心旌搖晃,當下道:“我們幾個雖說淺薄,但今夕若要說陪姑娘暢談修身之道,想來還能做到。這位慧真師父深受佛法熏染,當別有禪機;葉姑娘秀外慧中,也是妙人,在下雖然粗魯,卻也稍通些書畫之道,當添陪末座。不知道李姑娘意下如何?”慧真倒沒有言語,在一旁照看火勢的葉綠華卻笑着擺手,道:“我可不成。”林凌波道:“如此甚好,我們倒也不必過於拘泥,不過是隨意說說。”

元昊撫掌道:“既然大家並無異議,那便先從個琴字說起。這琴的上部隆起效仿天,下部平坦效仿地,中間虛含暗藏玄機,實在是四大藝品之首。”衝著慧真一拱手,“大師請先拋玉引磚如何?”他自詡文武兼修,非這出家人可比,所以便故作大度。

誰知慧真卻搖頭道:“罪過,罪過,出家人摒絕聲色,貧僧不敢妄談。”元昊聽了,啞然失笑。卻聽林凌波道:“和尚既然心有此念,可見你的修行還是不到家。”慧真道:“還請林施主指點?”

林凌波道:“何不看一看你腳底下的僧鞋?”慧真依言看了,也不過是黑、土、黃三色,並無什麼異常。林凌波道:“和尚想必知道,你這每一隻僧鞋上為什麼會有三個洞?那便是要你‘低頭看得破’。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拘泥於這些小節呢?”

慧真聽罷,合掌相拜:“施主果然智慧,一語驚醒謎中人。”原來,一對僧鞋六個洞,便是要僧人看破六根、六塵、參破六道輪迴,堪破六大煩惱。

慧真沉吟片刻,道:“要問小僧喜歡聽什麼樣的琴音,便是喜歡那種寧靜聲響,有凈化凡心的功效。這便跟木魚鐘鼓一樣,平和純凈,幽遠飄渺,並無半點熾烈紛鬧。”

元昊聽了,叫聲:“好,不愧為佛門弟子,事事不忘身份。”轉頭看向林凌波。林凌波道:“那我可要在和尚的清凈之上,再加個麗字了,這當然不是什麼妖冶嫵媚,而是指法要俊逸,音韻要雅正,就像落花流水一樣婉轉美妙。”

元昊的身子微微搖晃:“好一個麗字,妥帖,若不是現在我們只是在口裏談兵,便要請姑娘彈上一曲。”轉向葉綠華:“葉姑娘呢?”卻見葉綠華笑嘻嘻地端了三盞茶過來:“我琴藝有限,不敢跟各位高手交談,這三杯清茶就權當謝罪吧。”

元昊說了大半天,早就口乾舌燥,見茶具精美,水質清冽,大喜:“卿是慧人,果然解語。”慧真這才知道,葉綠華囊中為什麼要放這些器物了,原來都是林凌波讓事先給準備下的。當下,三人各吃茶一杯,林凌波看向元昊,道:“我們一僧一道都說了,你這個官呢?”

元昊聽林凌波言語間有譏諷之意,愀然不樂,”我好端端一個西夏國王子,做的是哪門子的官?”林凌波道:“大宋朝不是封你父為朔方節度使嗎?說不做時,也做了十多年了。”

元昊聽了這話,當場便要發作,但他雖然年少,卻是城府極深,何況又迷惑於對方的美色,當下只是一笑置之,“他宋仁宗還賜我李家姓趙呢,可怎麼著,我還是姓李……”說到這裏,聲腔突然拔高几度,“不,這個唐姓也姓不得,終有一天,元昊要改唐、宋所賜姓氏,以嵬名為姓,自稱為兀卒(青天子的意思)!”

他將茶杯放下,說起了琴道:“所以,本王子喜歡的琴聲便要在‘清’字和‘麗’字上,再加上一個‘堅’字,左手指按動琴弦,如山嶽凝重;右手彈起要有殺伐之勢,才能彈奏出金石之聲。男兒熱血,彈就彈《十面埋伏》、《平沙落雁》,且不可過於柔媚、萎靡。”慧真聽他說起話來,殺氣騰騰,心想我看得果然不錯,此人將來必定是一代梟雄。

卻聽林凌波嘆道:“我們在這琴藝上,終究還比不得逍遙子。他彈起一曲《別鶴操》來,隨意變化,任意遨遊,擁有遠字的微妙情致;彈起《猗蘭操》時,安閑自如,從容平淡,擁有逸字的天然情趣;彈起《岐山操》,氣度宏大,發聲開闊,那胸襟才當得起一個宏字……”說到這裏,目光痴迷,無限神往。

那元昊聽林凌波又提起逍遙子來,心下不喜,恨恨地詛咒:“這逍遙子不被我碰到便罷,遇上了,定然要將他斬於利劍之下。”便趕忙轉變話題,大聲道,“下面是不是要說到棋了?”慧真合十道:“貧僧倒是很想聽聽施主你對棋道的理解。”

元昊聽了一拍胸脯:“這圍棋之道,取法於戰場上的用兵之法,講究機巧詭詐,深謀遠慮,儒家所講的那一套仁義禮智信是萬萬用不得的。”慧真道:“是么,貧僧願聞其詳。”

元昊道:“棋子渾圓,效法上天;棋盤方正,比類大地,各方將士、兵卒相同,要想取勝就必須不擇手段,什麼設下伏兵,誘敵深入,圍魏救趙、聲東擊西……嘿嘿變化萬千,無窮無盡,你們漢人說什麼弈棋源於堯舜,純屬胡扯,依我看來,這弈棋的創製一定是起源於戰國,裏邊滿是謀害、欺詐、爭鬥、虛偽的做法,只當是蘇秦、張儀那樣的縱橫家所創的。”

慧真聽他這樣滔滔說來,愈發得驚心,“照此說來,施主對書法之道的理解,也是跟用兵聯繫在一起了?”元昊笑道:“那是自然,紙張為陣地,筆是刀劍長矛,墨是盔甲,水硯是城池,思維是將軍,本領是副將,結構是謀略,揚筆為吉凶,入筆為號令,曲折是殺戮,痛快,痛快!”說到這裏,他哈哈大笑起來。

慧真聽他的笑聲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殘忍暴虐,趕忙高聲喧了聲佛號:“阿彌陀佛,施主以眾生為魚肉,以山河為案板,以鮮血為美酒,難道就不覺得殘忍嗎?貧僧有一言相勸,不知道施主可願意聽?”

林凌波見慧真想用佛法來消除元昊心中的暴戾之氣,覺得有些好笑,心想這和尚也真是迂腐,這種蠻族人生性兇殘,豈是一句話兩句話就能打動的?

其時,銅鼎里的水已經煮開了,一股肉香正溢了出來。而那月也早落到了西山之上。

卻見那元昊傲然道:“大師有什麼話,儘管說來。”慧真道:“《華嚴經》裏有段經文,施主想必也聽說過:善男子,應以善法,扶助自身;應以法雨,潤澤自身;應以妙法,治凈自身……”元昊不等慧真說完,就打斷了他的話頭,“原來大師是要勸我行善。”慧真道:“只要施主心裏能念着天下蒼生的苦難,不輕易地去大興刀兵,就是在行善積德了。”

元昊嘿嘿冷笑:“想我族人,穿皮氈,牧牛羊,此乃天性。大丈夫生為英雄,不立王也得稱霸,為什麼要貪圖身上的這襲錦袍,甘心做宋朝的奴隸呢?”慧真搖頭道:“施主此言差矣,我以為你也信佛,必然懂得慈悲為懷的道理,誰知不然。”

元昊道:“大師既然知道在下嗜血殘忍,窮兵黷武,現在為何不就地斃了我?”慧真道:“善哉善哉,貧僧從前也道以暴制暴,便能夠伸張大義,誰知前幾天在雁門關黑石谷一役中,誤殺了好人,是以才自覺罪孽深重。所以也勸施主放下殺心,以便求得善果。”

元昊盯着慧真看了會兒,點頭道:“好,就沖大師今天這番話,他日本王稱霸中原時,絕不會去壞少林寺一條人命。”慧真:“那以貧僧現在這條命換得天下蒼生的安生又如何呢?”元昊笑道:“和尚以為自己的斤兩夠了嗎?”

林凌波聽了這話,也不由得莞爾,心說這和尚雖說法齡不大,倒也頗有些高僧的風範,看來,他日必能修成正果。

慧真聽了元昊的話后,沉默半晌,又道:“我另有一劑藥方,想替天下蒼生送給施主,不知道殿下是不是願意接受。”元昊大奇,“大師說笑了,本王子無病無災的,要你開的什麼藥方!”慧真道:“此藥方有病治病,無病防治,世人要是都能照此方調理自身,則天下大治,萬民無憂。”元昊聽到這兒,樂了:“竟然有這樣包治百病的藥方?

那可真要聽聽,大師請講。”林凌波在一旁微笑不語,葉綠華也湊了過來,聽慧真如何開藥方。

慧真雙手合十,平視元昊:“這十味葯分別是好肚腸一條。慈悲心一片。溫柔半兩。道理三分。信行要緊。中直一塊。孝順十分。老實一個。陰德全用。方便不拘多少。”

元昊聽了哈哈大笑,“原來和尚還是勸我要多些婦人之仁,少些霸道之氣。那這藥方又如何料理呢?”

慧真道:“此藥用寬心鍋內炒。不要焦。不要躁。去火性三分。於平等盆內碾碎。三思為末。六波羅蜜為丸。如菩提子大小。每日進三服。用和氣湯送下。果能依次服之,則無病不治。“元昊聽罷,嘿嘿道:“和尚想用這等話來迷糊我,那也是痴心妄想。”

林凌波見狀,知道慧真便是再多說話也是無用,拍了幾下巴掌:“和尚開的這個藥方確實奇妙,不過,現在我們另有美味品嘗。”招呼葉綠華把那玄冥神龜煮成的肉燙盛了來,元昊接了一碗在手,湊到鼻下一聞,贊道:“果然是濃香撲鼻,讓人聞后食指大動。”就着碗大口地喝起來。

當葉綠華把另一碗遞與慧真時,他卻搖了搖頭。葉綠華覺得很奇怪,問:“大和尚,這湯很好喝的,你怎不嘗嘗看?”慧真合十道:“貧僧身為出家人,幾十年來一直吃素,這葷物卻是半點也不敢沾的。”

林凌波聽到這兒,道:“和尚可知道,從辛陽春逃離翠雲谷的那一刻開始,你就隨時有性命之憂嗎?”慧真聽了一呆:“我跟那位辛施主並無恩怨,他如何會對我下毒手?”葉綠華也道:“是啊,在山崖上時,他就沒殺我們。”

林凌波道:“辛陽春心胸狹窄,又睚眥必報,凡目睹他醜態者,就必然遭致滅口,小葉要隨我去西夏,當不至於有什麼危難,大師你可就險了。”那元昊聽說林凌波要去西夏,大喜過望。

慧真道:“難道說,這一碗肉湯就可以阻止那辛施主對貧僧下手嗎?”林凌波道:“也不過是防患於未然,辛陽春下毒本領天下無對,每每能以此殺人於無形之間,和尚要是喝了這碗湯后,當可以解了他的劇毒。”葉綠華聽了這話,把碗又送到慧真的嘴邊:“大和尚,那你還愣着做什麼,快喝了它吧!”

但慧真還是執意不從,道:“佛雲,生命在於呼吸之間,若貧僧當真命喪那位辛施主之手,那也無話可說。”葉綠華急了:“大和尚,你是不是念經念糊塗了?這人命關天的大事,可兒戲不得。”慧真道:“女施主不必再勸,貧僧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破戒的。”林凌波道:“好吧,那也由得和尚你了。”

慧真卻突然想到了什麼,”林施主,貧僧剛剛想起一事,我這條命倒不必計較,只是跟我同行的另外還有兩人,他們非佛門中人,大可不必恪守此戒,所以還望施主能把那神龜的兩個頭舍與貧僧,以便帶回去叫他們服用。”

原來,慧真聽說辛陽春下毒無影無蹤,防不勝防,所以便想將那怪物的兩個頭帶回去,給周春霆和那個契丹嬰兒。

林凌波聽了,笑道:“和尚的眼光可是夠刁的啊,這玄冥神龜身上,除了那兩粒丹丸外,就數這兩顆頭的解毒功效大了。”元昊在旁聽了,解嘲道:“我說和尚先前如何這般推讓,原來肚子裏早就有了文章。”

慧真卻並不去跟他爭辯,只聽林凌波道:“我就給了和尚你吧!”慧真忙道:“多謝女施主惠賜。”那葉綠華見林凌波答應了,喜滋滋地去把蛇頭和**用布抱了,交給慧真。

慧真把東西揣入懷裏時,手指觸到了蕭燕山遺留下來的那塊銀牌,便掏出來,對林凌波道:“林施主見識廣博,貧僧正有一件事想要請教。”他把牌子遞給林凌波看,“不知道這銀牌是武林中哪一門哪一派的信物?”

林凌波拿在手,眼光甚是奇異,過了會兒才道:“這東西和尚是從哪裏得來的?”慧真不想雁門關黑石谷的事情傳揚出去,不覺語塞。卻聽林凌波道:“這蟲二便是風月無邊的意思。說起過蟲二先生這個人,我倒也識得,只是現在不便多說什麼,和尚要是真的想知道他是誰的話,他日有緣,你見到我師兄,他定能還你一個明白。”又把牌子還給慧真,慧真謝了。

當下,四人把鼎內的肉湯用皮囊盛了,卻把銅鼎棄了不拿,隨後返回河灘去。因為中毒的有幾百人,那些湯須得兌了水才給他們服用,葉綠華便先幫慧真救治了丐幫的一等人眾,元昊卻自行把一品堂的人救醒。

林凌波因不想看到靈秀宮的人醒轉,所以一待一品堂的人復原,便要帶着葉綠華先走一步。慧真這才知道,林凌波在受傷的最初便得到葉綠華的護理,是以要把她帶在身邊傳些技藝。他目送着林凌波一行人向谷外走去,東邊,晨曦漸現,山間的綠意濃重。卻見葉綠華走出二十幾步,突然又返身奔了回來,對慧真說:“大和尚,你還要去太原是吧?”

慧真道:“是,貧僧有些東西正要當面交給令尊和令堂。”不知道出於什麼目的,還是不忍心告訴她,快刀郎君已經命喪黑石谷的消息。葉綠華咬着嘴唇說:“我還沒有告訴你……我跟林姑娘走的事,還沒稟過堂上二老,你……進得門去,多替我勸上一勸。”

慧真聽她這一說,有些吃驚,覺得她不聲不響地就離開家門委實有些草率。便見葉綠華沖他一笑,眼圈兒有些微紅:“大和尚保重,我日後會去少林寺看望你的……”說完,就飛快地朝谷外跑去。

慧真看着她的長發在晨風中飛舞,她的淡黃色的衫子一晃一晃,像草花叢里的蝴蝶,拍翅飛遠了。慧真的目光直待他們一行人的背影消失了才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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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喬鋒(連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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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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