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三)
正自慌急,便聽有人在暗處笑道:“沒有什麼奇怪的,因為本仙另外在裏邊給加了點佐料。“四人大吃一驚,尋聲看時,身後卻不見人影,再轉過身來,就看見磨盤石上已經站着一個羽扇綸巾的文士,只見他身着銀白色的衫子,長身玉立,羽扇輕搖,衣帶隨風飄舉,甚是風流瀟洒。
那兩個西夏一品堂的武士聽了這話,怒吼一聲,像兩隻山豹似的衝上前,拳頭夾着嗚嗚的風聲狠砸過去,但那人卻並不躲閃,還是玉樹臨風般地站在那兒。兩名武士的拳頭打到他的胸膛時,突然憑空失了力道,整個人便似被抽出骨頭一般,堆萎下去,眼見不活了。慧真和葉綠華見狀都吃了一嚇。
只見那人仰頭向天,面如冠玉,說聲:“時間不早了。”笑眯眯地對葉綠華和慧真說,“咱們這就下去吧!”語氣很是順和。慧真眼見他殺人於無形之間,哪裏還敢大意,當下運氣於全身,準備跟他一拼。卻見那人朝葉綠華招了招手,她驚叫一聲,身子便驀地離地而起,凌空向他飛了過去,慧真心下大駭,不敢用手掌去應戰,飛起右腳向他踹去。
那人左手抓住葉綠華,身子一轉避開了慧真的腳,右手呼地又抓了過來。慧真不敢跟他硬來,身子向後退去,但那人身形一晃,已欺身而入,竟是貼身相對了。慧真吃了一驚,情急之下猛地使出一招鐵板橋功夫,身子向後一倒,兩腿就像是從中齊唰唰地斷下來一樣,避開了這一抓。只聽那人贊道:“少林僧人,果然有些手段!”慧真只覺肋下一麻,已被點中了穴道。
那人一手提着葉綠華,一手提着慧真,發出一聲長笑,洪亮之極,而後便縱身向崖下跳去。慧真和葉綠華不由得都叫出聲來,只覺耳邊風聲呼呼,墜勢甚急,心知從這麼高的山上跳下來,一個人尚自難保,何況他還另外夾着兩個,只道這一來肯定是沒命了。卻沒想到,那人墜到半空時,身子就像被繩索扯了一下似的,倏地又向上彈起一米多高,而後又換了方向,朝林凌波所在的山崖飄去。
這次慧真卻看清了,那人的腳尖上原來纏着一道極其細微的絲線,幾乎是透明的,若不是藉著河灘上的火炬光,又離得很近,他是決計看不清的。那人在半空裏止住墜勢后,腳一抖,那絲線又被踢向了另一棵松樹,他便像一個大蜘蛛似的,一扯一拉,挾着兩個人再次盪了出去。
當他穩穩地落地之後,這才把手中的人撲通扔在地下。慧真喧了聲佛號,便欲翻聲爬起,豈知那人的力道已經深入他的穴位,竟是動彈不得。卻見那人衝著崖壁上的林凌波躬身一禮:“逍遙宮門下辛陽春,見過師叔。”慧真聽他一報師門,心想,原來這人跟那女子倒是同一門派的,可這個什麼逍遙宮,何以在武林中卻名不經傳呢?
便聽林凌波道:“你師父逍遙子沒來么?”辛陽春道:“家師已經替師叔追那盜取《小無相功》秘籍的人去了,因怕師叔與師伯之間發生爭執,特意讓我過來看看。”林凌波聽了這話,哼了聲:“他未免管得太寬了些。”
那辛陽春笑道:“師叔這可就是說氣話了,想我師父身為逍遙宮的掌門人,怎能眼睜睜看着他的師姊師妹自相殘殺而不顧呢?”林凌波聽罷更怒,“我就是氣他不知誰輕誰重,什麼事上都不知道分個親疏遠近。”
慧真聽到這裏,已然明白,看來這逍遙宮的林凌波和靈秀宮主只怕是都對那個逍遙子有意,所以才把對方視作情敵,大打出手。這麼想着,便見那林凌波輕嘆了一聲,身子從山崖上輕飄飄地落下來,夜色中看去,就像一朵白色的百合在風中綻放。
落地后,慧真看見她把一團透明的東西塞進了腰間的革囊里,頓時恍然大悟,就此明白林凌波從水裏浮出來后,何以能手不動,腳不抬,居然便能凌空步虛的秘密了。只怕跟那團透明的東西有莫大的關聯,她用弓把它射向懸壁,卻就此藉著它向前的衝力凌空飛舉,一是夜裏不容易看得清,二是那物事為特殊材料所制,透明無形,所以眾人便以為她能夠跟仙人一樣煙霞飛舉了。這麼想着,又瞥見葉綠華一對烏黑髮亮的大眼睛正瞟向他,並沖他眨動了兩下,顯然也瞧出其中的奧秘。
林凌波自從崖壁上飛下后,眼光就一直沒離開辛陽春半刻,見他畢恭畢敬地站在一旁,臉上笑容不斷,當下道:“你師父他……現在還好吧!”辛陽春道:“稟告師叔,我師父自從您不辭而別,離開雪人峰玉華洞后,便一直晝夜無眠,食不甘味;後來聽說師叔原來是去追趕那盜取《小無相功》心法的人了,便也匆匆帶着我和月山師兄下山,一路尋訪,想着助師叔你一臂之力。”
林凌波聽了這話,心下一喜,嘴上卻說:“他逍遙子才沒有那麼好心呢,是你想討我歡喜,故意這般說的吧?”
辛陽春愈發做出一副俯首帖耳的樣子來:“師侄豈敢對師叔您撒謊,其實,師父這次派我來調停您和師伯之間的恩怨,內里還偏袒師叔您的,就是怕您單身一人來到西域,吃了虧。”
林凌波聽了,淡淡地道:“我林凌波從來就是這樣,獨來獨往,也沒見她靈秀宮主能把我怎麼樣了。”辛陽春逢迎道:“那是自然,想師叔您的小無相神功已經練得登峰造極,凌波微步更是出神入化,何況還有那惟美四寶在手,師伯她自然就相形見拙了。”
林凌波聽他說著說著,就把彎兒拐到惟美四寶上面去,心中一凜,疑雲大起,面上卻絲毫不露聲色:“你就是說話嘴甜,這一點兒,月山他可不及你。”辛陽春笑嘻嘻地道:“弟子說的都是實情,實情!”
林凌波聽他話語裏滿是奉承阿諛,更是留了意,“禮下於人,必有所求。我說陽春啊,你是不是有什麼話不方便說?”辛陽春眼珠一轉,“師叔果然慧眼……嘿嘿,弟子確實有些話不方便談及。”林凌波冷冷一笑,道:“既然不方便說,那就別說了!”
辛陽春一愕,沒想到林凌波這麼會“如封似閉”,當下又是一禮,朗聲道:“弟子不過是想趁着今日幫師叔退敵解圍的機會,斗膽跟師叔您討一點賞物?”林凌波聽了,心想,好啊你個辛陽春,敢情這是乘火打劫來着,面上卻平靜如初:“你想要什麼呢?”辛陽春笑嘻嘻地道:“師叔既然傷勢已沒有什麼大礙,那就把這件羞花袍賞了師侄穿吧?”
林凌波雖然蒙了面,看不真她臉色的變化,但眼光卻驀然變得犀利起來,嘴裏輕輕道:“很好,很好!”
辛陽春怕她突然發難,暗中運氣布遍全身,口裏依然說:“師叔與師伯三日前的一場惡鬥,拼盡了全力,是以才造成了兩敗俱傷。師伯她在天山上有千年的冰川岩洞療傷,師叔卻只能找這樣一個深湖容身,本來極其不利,誰知今日一見,師叔竟然恢復得如此快捷,這羞花袍的療傷功能當真是神乎其神。”說到這裏,臉上的貪婪神色已經暴露無疑。
便聽林凌波嘿嘿地道:“辛陽春,你該不是三天前就到這裏了吧?”辛陽春聽了這話,一愣,馬上又笑問:“師叔如何得知?”林凌波的聲調馬上冷了下來:“我還知道,三天前在我和師姊拚鬥之時,你就潛藏在周圍。你原本就盼着我和師姊能同歸於盡,好從中漁利,不是嗎?”
辛陽春哈哈一笑:“師叔果然敏銳睿智,什麼也瞞不過你。當日,我暗底里還衝着兩位老人家使了點‘碎心散’,不料,卻吃你們察覺,還衝着我藏身之地合力擊了一掌,若非我事先有備,險些就命喪當場。”
躺在地上的慧真和葉綠華眼見這辛陽春外表道貌岸然,像個謙謙君子,其實內心卻如此狠毒,連欺師滅祖的事也做得出來,心下不禁駭然。
豈知,林凌波見辛陽春對此事直認不諱,心裏更是驚懼。他若非懷有斃殺自己的心思,是不會這樣狂妄的。也幸虧三天前他被兩個高手的掌力所傷,才不敢輕舉妄動,不然的話,早就來這翠雲谷尋自己麻煩了。想到這裏,林凌波知道自己如今萬萬不可示弱,便譏諷道:“他逍遙子收到的好徒弟,膽比天大,心比天高,可笑可笑!”
辛陽春依舊笑眯眯地說:“不敢,師叔你曾在我師父面前說,我師兄黃月山精通本門武功,又兼修琴棋之藝,書畫之道,易卦之理,當可以傳承衣缽,而我辛陽春一門心思只想去練功和配製毒物,陰狠毒辣,心懷不軌,這話可是有的?”
林凌波哼了聲,道:“原來你對師叔我早就懷恨在心。”辛陽春卻愈發地恭敬有禮:“不敢,師侄什麼身份,敢埋怨師叔你!只是,師侄最近新練了一門散功**,雖然有幾分威力,怎奈破綻甚多,所以想跟師叔請教一二,尚祈您老能指點迷津,也好叫我多少受點教益。”
林凌波見他堂而皇之向自己提出挑戰,不禁仰天長笑:“好嘛,你如今真是出息了,都敢跟我分庭抗禮了。”
辛陽春故意嘆息一聲:“只是不知道師叔你的武功究竟恢復到了什麼程度,萬一師侄出招不慎,傷了你老人家,那弟子可真是百罪難恕了。”瞪着林凌波,眼光猛地一盛,就像閃過兩道急電,”適才,那些靈秀宮的人對師叔一再挑釁,您都能忍受,此舉讓師侄好生不解,照師叔從前的脾氣,再多幾倍的人也給殺乾淨了。還有,以師叔自身輕功的絕妙,何至於故弄玄虛,非要藉助沉魚弓和落雁箭才能飛舉,難道說,你老人家的傷勢還未痊癒,不敢妄動真氣?”
林凌波聞聽此言,眼眸中閃過一絲慌亂,身子竟也搖晃起來。辛陽春見狀,哈哈大笑,震得滿山谷迴響。
躺在地上的慧真聽到這兒,忍不住道:“善哉善哉!辛施主既然已經知道你師叔舊傷未愈,又豈可乘人之危呢?”
辛陽春微微一笑,搖着羽扇道:“那依大師之意,本仙又該如何去做呢,總不成叫我空手而返吧?”慧真道:“兩位大可以各讓一步,辛施主且先退去,待你師叔傷勢完全恢復好,再來請教武功。至於女施主呢,寶器是身外之物,就先把它舍與他吧!”
林凌波聽了,嘆道:“和尚用心不錯,只是太過迂腐。想這劣徒既然敢跟我翻臉,又豈能就此罷手!”
辛陽春臉上又浮現出了笑容,看起來極其可怖:“不錯,現在就是想給也已經晚了!”大吼一聲,雙臂在胸前劃了個圓弧,手掌交叉,十指間頓時冒出白煙來。林凌波不假思索,唰地把薄紗撩起來罩在了頭上,緊跟着身子就像個陀螺似的,飛快地旋轉起來,她越轉越快,漸漸地,那身子竟旋成一個白團,並朝着湖心旋了過去。
辛陽春大叫一聲,身子也騰空而起,運掌霍霍霍霍朝那個白團擊去,就聽轟隆幾聲炸響,湖面竄起了丈高的幾條水柱。白球還在不停地旋轉,辛陽春則圍着它四周穿梭不定,運掌如風,接連拍擊過去,但那白球總是能憑着旋轉之勢將它化消,或者轉移到水面上。
辛陽春待十招過去后,不見奏效,身子呼地拔高數尺,對準白球叉開十指,數十道透明的天蠶絲,從袖子裏撒去,齊唰唰地射向依舊在湖面上旋轉不停的球體。更奇妙的是,那些絲線射到目標跟前時,卻像有了生命力一樣,四下分開,圍繞着白球鑽來鑽去,不一會兒就將球體纏了個緊,旋轉的速度也停了下來。
辛陽春見了大喜,使勁向後一扯,叫道:“起!”那球果然向他飛了過來。
眼看着就要到跟前,突然刀光一閃,那些透明的天蠶絲齊唰唰地被斬斷,辛陽春手上的力道突然消失,一個不提防,身子向後仰倒,頭朝下,身朝上,朝着湖水栽下去。他的輕功也真是了得,一待要挨着水面了,用手掌朝着水面啪地一拍,身子借力向後翻了起來。緊跟着雙腳一頓,竄上了岸。
再轉身看時,見那個白球已經慢慢地從正中裂開,就像是兩片大花瓣分向兩邊,露出藏在裏面的林凌波。她的右手中,緊握着一把長僅二尺的透明的薄刀。辛陽春眼眸一點點地收緊:“閉月刀?”
只見林凌波伸出中食二指,在刀鋒上輕輕劃過,那刀體頓時變成一塊紅彤彤的玉。辛陽春吃了一驚:“你的功力已經恢復了?”林凌波嘴裏發出一串清脆的笑聲,“要不是我故意在靈秀宮的人面前示弱,你又怎麼會上當?”
辛陽春臉色變了,道:“原來你三天前就計算好了。”
林凌波已經揮刀凌空劈了過來,一道紅光唰地射到跟前,辛陽春哪裏還敢攔擋,百忙中在地上一個翻滾,樣子十分狼狽。林凌波見一刀未着,早從腰后的革囊里掏出沉魚弓,對準他啪地拉了一下,辛陽春大叫一聲,雙掌向前連連擊出,只聽波地聲,他的右肩膀爆出了一串血珠兒。他慘叫一聲,身子在空中一絞,兩腿向前一蹬,跌落在沙礫上。
林凌波見他居然能躲過閉月刀和沉魚弓的兩次攻擊,也感到意外,當下把弓收了回去,“很好,看在你能躲過這兩招,我今天就饒你一命,別說我林凌波仗着四寶,勝之不武!”
那辛陽春聽她這樣一說,道:“多謝師叔手下留情!”手在地上一按,身子又騰空而起,一邊擲出天蠶絲套住山崖上的樹木,一邊扯拉,眨眼間便攀上了山頭,身子一晃,就消失在夜色里。慧真和葉綠華見他受傷后還能來去如風,都驚駭不已。
卻見林凌波走近兩人跟前,問道:“和尚可知我為何要放過這辛陽春?”慧真道:“女施主胸懷寬廣,得饒人處且饒人……”
林凌波沒等他說完,就道:“我可沒有和尚你說的那麼大度。這劣徒連我的主意都敢打,還有什麼不敢做的?照常理說,我今晚一定要替師門剷除這個禍患的,免得逍遙子將來也吃他所害。只是,十年前的今天,是我跟師兄訂情的日子,本宮委實不想大開殺戒。再說,即便今天放辛陽春一條生路,他日後也不敢再混跡於逍遙宮了;我正想藉此來羞辱一下逍遙子,他自詡聰明絕頂,算無遺策,可在識人方面還是愚蠢之極,哈哈!”
林凌波說完,便狂笑起來,聲音如金石碎裂,卻又綿長婉轉,滿山谷迴響,任誰都能聽得出,她的內力異常充沛。
林凌波的笑聲剛歇,對面的山頭上便傳來了話聲,雖然隔得遠,卻像是在與人面對面款款而談:“多謝師叔不殺之恩,您放心,辛陽春自今日起便脫離逍遙宮,不敢再涉足中原之地。”
話音才落,也隨即一聲長嘯,就如長空龍吟,滔滔不絕,不過是一瞬間的工夫,嘯聲已經到了數里之外。慧真和葉綠華這才知道,適才那辛陽春並未去遠,依舊在附近窺伺,不由得色變。
只見林凌波凝神聆聽,說道:“這才真的走了……”話聲驀然啞下來。慧真和葉綠華吃了一驚,見她揭開掩在臉上的白巾,張嘴吐出一口紫血,面如金紙,跟之前的神采飛揚看起來判若兩人。她向後退了兩步,盤膝坐在一塊青石上,開始閉目調養
原來,林凌波知道那辛陽春生性狡詐,狐性多疑,雖然懾於自己的餘威暫時退去,卻並不甘心就此罷手,定會潛匿在周圍窺伺。所以便故意對慧真說了那番話,又拼盡最後的一口真氣,用狂笑聲來掩蓋自己的虛弱,藉此來打消辛陽春的疑心。讓她意想不到的卻是,辛陽春最後還是敢現身說話,並以一聲長嘯向自己示威,他若是再拖延片刻,她便會支持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