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歸去來兮(10)
人潮環繞,但卻不見一個親友。沒有微笑來迎接我們這失望的一群。碼頭上,有手推車人力車的苦力,為爭生意,指手劃腳,吵鬧喧囂。只有一個人上船來接我們——是管理我們信件的陸先生,一個連平庸的中國人都不如的笨伯。他不僱用馬車或船將我們載往目的地——中國海關道台衙門,卻僱用獨輪車來裝載我們。行程遲緩,使我們再度暴露在驚異、嘲笑的人群中。他們跟隨我們,取笑我們不合時尚的衣服。我們穿着三藩市中國裁縫的傑作,很難被時髦的上海人看上眼的。有些獨輪車沒有“法租界”的通行證,我們必須下車自扛行李而過。在中國士大夫眼中,這都是丟人現眼的事。通過法租界,進入中國的地段。如果你想找到樂園,又有似地獄般的區域,你該來此看看。那污穢加上多中臭氣熏天,那種泥濘不平的石頭路,使人難行。我們蹣跚而行,詛咒這些厄運,冷淡的接待,愚蠢的承辦人。還有我們穿的中國式布鞋在打腳,使腳趾都擰在一起。總算到達海關道台衙門,是一座面對黃浦江的大樓,比較清潔而通風良好。點過名后,我們享用了一份簡單的晚餐。為防我們脫逃,一隊中國水兵,押送我們去上海道台衙門後面的“求知書院”。如用西方人的想像,是不能形容這稱為學校的地方。你可能讀過土耳其人的監獄,或者“安得生維爾的夢魘”,但與此地相比,他們是太幸運了。讓我用我的禿筆,來形容榮歸故國后現住的“監獄”。如果力不從心,你也可以想像此地有多糟。“求知書院”已關閉十年了,迷信的人們相信此處常有幽魂出現,驚恐的中國同胞言之鑿鑿。大門十年未開啟,牆壁剝落,地板骯髒,石階滿布青苔,門窗均已潮濕腐爛。當你跨進門坎,立刻霉氣熏鼻,這些陰暗似乎象徵我們的命運。入夜,我們可以清楚看見那潮氣由地上磚縫冉冉升起,使我們衣衫盡濕,一種昏沉籠罩着我們,這種侮辱刺痛着每個人的心。而令人最可怖的是那些在留學監督頭腦中荒誕不經的思想,使我們學未成而強迫返華。如同狗之吠月,我們無能為力。望着滿布蛛網的牆壁,使人昏昏欲睡。而手臂接觸到的潮濕,正是我們的被褥。我們的床就是兩條板凳上擺一塊木板,這種簡陋的安排,美其名曰是對我們的招待。只有睡覺,似讓死亡結束一切痛苦和折磨。但現實之殘酷,在夢境中卻與過去的歡笑糅合起來。對於正想要合上眼皮的人,我想他們一定再度回味到太平洋彼岸愉快的時光。曾在親切的監護和指導下,引導他們走向正義之路,明白做人之道。有可愛的聲音教他們念“主禱文”,有和藹的微笑經常迎接着他們,他們一定再度幻想重遊我們的母校,耳中再度響起“朋友”及“離別之歌”的音符。晨曦涼風,使我們回到冷酷的現實。一天過去,我們仍被禁閉此地。時值中秋佳節,許多父母親友已備佳肴美酒,期待與他們萬里歸鄉的子弟團聚,可是那種溫情被剝奪了。不許我們外出,等着去向上海道台磕頭請安。經過四天的抱怨和不滿,我們終於可以見到上海之最高官吏。三個人一列,由兵勇圍繞着,我們又步行經過那些看熱鬧和奚落我們的人群。穿過堆積如山的垃圾走進道台衙門,面前是一個古老蟲蛀的大樓。生鏽的刀劍,及老式的前膛炮,那些吸食鴉片的士兵和僕役的奇模怪樣。對我們而言,我們習慣東方野蠻人的形象,實無法接受這種窳劣散漫,不能原諒的鬆弛現狀。真荒唐,道台賺一萬到一萬五千兩銀子,合美金兩萬到兩萬五千元的正式薪俸,加上各方的奉獻,卻不能使他的官署裝修整齊。在久等及延宕以後,我們終於被領進,跪伏在道台大人堂前。他向我們答禮,要我們按赴美先後分批站立。在詢問我們學業成績后,他下令每天上午十時到下午四時,我們可以由“看守所”自由外出。……兩天以後,黃開甲搭上英國輪船“露西塔”號去了香港。經香港,他回到他的故鄉汕頭。到達汕頭那天,父母都未得到消息,因為中國郵政不佳,一周前寄的信與他本人同船抵達。黃開甲能找到他家的住處,是件不容易的事,因為他已完全生疏了當地的方言。他的父親在汕頭海關任通譯,是政府商務上的重要職位。經由一位英國商人的協助,才使海關人員知道他找誰。幾經周折,他被海關的帶到一座深宅大院前,那裏住着他分別九年的父母。輕叩門環無人理會,最後用力捶門,倦眼惺忪的僕人才開門,時已十點半了。僕人態度不佳,他認為我是來求情的可憐人,而且不許我進去。我聽得懂他說我父親九時起床,十點才接見賓客。我急於見到近在咫尺的雙親及家人,但那僕人堅持我必須等待。我用盡一切語句,甚至指手劃腳的啞語向他求情,他仍無動於衷。當我一切失敗后,我突然憶起世界上無論野蠻人、文明人,無論男女老幼,都叫雙親“爸”、“媽”,因此我開始大叫起來。“爸!——”“媽!——”這是黃開甲的呼喊,也是所有“留美幼童”面對故鄉親人時的呼喊。所有的思念,所有的傾吐,所有的委屈和無告,都在這呼喊中宣洩!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