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亡與啟蒙(4)
送殮歸來,晚上寫了一首七絕: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何期淚灑江南雨,又為斯民哭健兒。過了一周,他又做了兩首舊詩,自抒懷抱,其中一首云:如磐夜氣擁重樓,剪柳春風導九秋。湘瑟凝塵清怨絕,可憐無女耀高丘。丁玲失蹤和楊銓之死,有如兩塊大石壓在心頭,久久不能釋懷。在此期間,謠言四起,各處風傳楊銓被刺后,接着又將殺害宋慶齡、蔡元培、魯迅等人了。有一份報紙還披露了一份“鉤命單”,每個名字下面都注有執行行刺任務的特務的代號。魯迅和楊銓名下的代號完全相同。魯迅在信中還頗幽默地說:“據聞在‘白名單’中,我也榮獲入選”,“繼楊杏佛而該死之榜,的確有之”。不過他認為,其中至少有一半的恫嚇來自“文虻”。還在丁玲失蹤后不久,一連五六日,都有人打電話到內山書店支店詢問他的住址。他估計也無非是文人所為。但是,恐怖無疑是存在的;所以在信上,也便有了“艱於行路”、“不能公然走路”的話。當此“中國式的法西斯”流行之際,僅有六七個弄筆之徒名列“該死之榜”,也不必至於天下騷然,雞飛狗走的罷?“無怨於生,亦無怖於死”,他的態度是明確的。在給山本初枝的信里,他寫道:“只要我還活着,就要拿起筆,去回敬他們的手槍”。楊銓死後,中國民權保障同盟的活動便告中止,經過大半年的反抗與掙扎,終於無聲無息地解散了。1933年是一個特別嚴峻的年頭。從這時開始,在魯迅的文字中,不斷出現“文網”的字眼。其實,“文網”除了從刪改、禁毀作品直到通緝等來自官方的干預手段之外,還有文人為同行設置的陷阱。魯迅本人即陷入了上海灘文人——他稱為“狐鼠鬼蜮”、“小虻”、“富家兒的鷹犬”、“無賴”、“覆面英雄們”——的恫嚇、誹謗和攻擊之中。自北京回來之後,便有小報登載消息說魯迅要出版一本新著,名為《北平五講與上海三噓》。所謂“三噓”的對象是:梁實秋、楊人、張若谷。考其出處,原來是在一個飯店裏,在家閑談到幾個人的文章時,魯迅曾經說過:這些都只要以一噓了之,不值得反駁的。這時,同梁實秋的論戰已經過去,至於張若谷,實在連“噓”的資格也沒有;三個人中,楊人或者還有值得一“噓”的必要。楊人早在1925年加入中國**,太陽社成員,後來加入左聯。1933年1月,他公開發表“脫離政黨生活”的自白;2月,在《現代》發表《揭起小資產階級革命文學之旗》一文,宣稱“自由”地站在“政黨生活戰壕”之外,來“揭起小資產階級革命文學之旗,號召同志,整齊隊伍,也來扎住我們的陣營”。分明扯起“自由人”的旗子,背叛了革命,卻仍以“革命”標榜自己。早在1930年,他便化名“文壇走卒”,造謠說魯迅“拿到當今國民政府教育部大學院的獎賞”,於是乎大開湯餅會,慶祝海嬰周年生日,不料引起郁達夫對亡兒的記憶,頓時傷感起來云云。大學院的錢是拿了的,但並非“獎賞”,當然後來到底被教育部裁撤了;至於“湯餅會”之類,更是無中生有。對此,魯迅一直保持沉默;直到楊人的自白出來之後,才作文加以揭露。然而,楊人逼人太甚,又發表《給魯迅的公開信》,說魯迅以諸葛亮自居,把無產階級大眾都當成阿斗。信中還說魯迅向他放冷箭,而他實際上又如何為魯迅的老態而惶恐,如何“出諸至誠”云云。魯迅終於寫了一篇《答楊人先生公開信的公開信》。他認為,答覆的必要,是因為楊人不失為一個類型,事關革命和社會,“個人倒還在其次”。對於楊人,信中稱作“革命場中的一位小販”,以同“奸商”相區別。在《偽自由書》後記里,還對楊人一類革命小販有過很深刻的批判,說:革命文學者,借革命來推銷他自己的“文學”,則革命高揚的時候,他正是獅子身中的害蟲,而革命一受難,就一定要以各種理由,走出陣線之外,好則沉默,壞就成為叭兒。楊人不甘沉默,結果成了叭兒。魯迅因為接待過蕭伯納,還遭到文學社同仁的一場襲擊。《文學》雜誌是鄭振鐸從北京到上海后創辦的,魯迅出席過組成編委會的一次晚宴,按理說,關係是算比較友好的罷?雜誌第二號即登出主編傅東華化名伍實的文章:《休士在中國》,無端虛構事實,對魯迅加以奚落。文章說:“美國黑人作家蘭斯吞休士(LangstonHug-hes)於7月初經由蘇俄到中國,比之不久以前蕭翁來華的聲勢,真所謂‘不可同日而語’;不但碼頭上沒有女士們的歡迎,就是日報上也不見他的名字。這裏面的道理自然很簡單:蕭翁是名流,自配我們的名流招待,且惟其是名流招待名流,這才使魯迅先生和梅蘭芳博士有千載一時的機會得聚首於一堂。休士呢,不但不是我們名流心目中的那種名流,且還加上一層膚色上的顧忌!”倘事實如此,魯迅不就成了一個勢利小人了么?他氣憤之極,立即給文學社寫了一封信,要求公開發表。信很短,但簡要。他嚴厲指出:“我看伍實先生其實是化名,他一定也是名流,就是招待休士,非名流也未必能夠入座。不過他如果和上流的所謂文壇上的那些狐鼠有別,則當施行人身攻擊之際,似乎應該略負一點責任,宣佈出和他本身相關聯的姓名,給我看看真實的嘴臉。”其實,休士他是見過的,只是認為在此並無辯說的必要,只要求對方就捏造的事實加以澄清。作為同仁或朋友,分明在背後搗鬼,見面時倒又裝得十分客氣——他是不願意看到的。後來提到退出文學社的事,他說:“寧可與敵人明打,不欲受同仁的暗笑也。”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