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鴉的少年
——讀程天翔小說《青春的邊》
文/周幸
靜靜地蹲在牆根下,在廢棄的壁上信手塗出沒有意義,卻佈滿焦躁的圖案,一個塗鴉的少年,用刺眼的色彩,荒誕的線條,還有他那冰酷的表情,表達絕望和破壞欲。這就是我在小說《青春的邊》裏所體會出的一種情緒。
作為一部成長小說,《青春的邊》負載了太多情緒。這不僅因為作者本身就處於最敏感脆弱、心緒多變的年齡,也與成長題材本身的特性有關。
從意大利電影《天堂電影院》到楊德昌的《牯領街少年殺人事件》,從賈宏聲的《昨天》到列儂的音樂,成長總是一個剪不斷、理還亂的話題。這些善於駕馭成長題材的大師,敏銳地覺察到所謂的“陽光少年”,其實是成人為孩子們貼上的美倫美奐的標籤,他們乾淨利落地撕掉那層標籤,揭示少年們最陰晦的心理和充滿危險氣息的情緒。陽光背後殘酷、血腥、扭曲,一片荒原,越是難以置信和接受,往往越接近生活的本來面目。這是青春的另一種,並不是與傳統意義的青春對立,而是補充、豐實。因而青春不只是花開花謝,千頭萬緒的情緒說不清道不明,還有一種欲說還休的餘味。
程天翔還是一個生活在單純的校園裏的中學生,經歷所限,《青春的邊》沒有深入那些大師所開闢的領地,但是,單從小說的題目看,作品起碼進入了灰色地帶——陽光與黑暗的交會處。也只有在這樣的環境,才會出現掙扎,掙扎於希望與絕望之中,憧憬與破滅之中,自由與壓抑之中。人處在掙扎的境地,心態也是最複雜的。既痛恨,又不忍,一面是沉淪,一面又是自我拯救。此種心境,能醞釀出多少感懷!
讀完全篇,感覺小說最大的情緒就是無奈。無奈的興嘆,來自於無力感。小說描寫的是當代中學生活,以江遠、藍琦、康康、陳笑鶴、段子勛、陳響兒等少年的經歷為主線,在展現各自不同的遭遇的基礎上,凝聚出縈繞在大家心中的集體無奈。江遠屈服於父親的粗暴,陳笑鶴對底層生活的逆來順受,藍琦倔強孤傲的性格與現實妥協,蘇男對不幸家事的默默承受……,他們不是沒有反抗過,但成人世界的強勢,自身的軟弱,使大家發出的聲聲吶喊,得不到任何迴音。不可否認,在這一點上作者是帶着情緒來表達這一情緒的,不然,小說不會具有那麼濃重的悲愴色彩。
與程天翔前一部小說《鹿之角》相比,這不再是完全出自想像的激情,一揮而就、想落天外的故事。由刀光劍影的武俠世界回到現實,《青春的邊》中的主人公們也就不再那麼洒脫,那麼隨心所欲了。可以說《鹿之角》是程天翔用自己單純的性情構築了一個烏托邦式的武俠世界,這裏的人類即便是壞,也壞得簡單、乾脆。人性在這裏得到安適,少俠們能瀟洒地按自己的方式來詮釋江湖規則。然而《青春的邊》中的少年們,卻早早帶上了鐐銬,於是一切不安分的想法,實施起來都只淪為掙扎。與家長的衝突,與老師的對抗,構成了他們與成人世界相處的困惑。友情變幻,愛情無常,看不到未來的惶惑,構成了他們把握自我的無力感。在創作《鹿之角》時,作者可以不遵從武俠文學的規則,天馬行空,恣意橫行,一旦回到現實題材,卻無法逃脫現實的規則,在成人世界無形的壓迫下,《青春的邊》憤怒的情緒轉化為無奈的低頭,反抗的姿態變成了屈服的愴痛。與江湖少俠相比,《青春的邊》中的少年們委靡了,沉淪了,滑進了郁達夫式的苦悶之中。
沉淪的結果,往往是失語。失語,不僅是沉默,而且連呼喊痛苦的自由也一併喪失。《青春的邊》所勾勒的人物,正是一群被剝奪言語自由的孩子。江遠與父親激烈爭吵的結果,就是出走。在闌珊夜色中流浪。“天愈加冷了,江遠猶若一個迷失的幽魂,飽受着寒冷與孤寂的侵襲”,本是熱血少年,卻連開口大罵的**都失去了,這該是怎樣的絕望。這些生活在校園裏的少年經歷世事有限,每一個冷淡的眼神丟給他們,都是一枚長期輻射的炸彈。小說從頭至尾就是在這些“輻射”下人性漸變的過程。江遠眼睜睜看着好朋友一個一個黯然離去,藍騎在各種壓力下轉到鄉鎮中學,陳笑鶴由卑微受辱走向殺人的毀滅之路,陳響兒在父母安排下輟學打工……不同的遭遇,將他們的未來划入不同等級,每個人都感慨命運的不公,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發問這是為什麼!這是整整一代人的集體失語,孩子們正逐步淪為父輩們的翻版——慢慢習慣壓抑!也許這也正是成長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小說在壓抑的氣氛里煞尾,以一個美麗空曠的夢結束痛苦。渴望依然存在,留戀依然存在,只是那種無力感讓少年夢醒時神志恍惚。這個夢就像是廢牆上的塗鴉,解構了意義,徒留一片繽紛。而《青春的邊》的主人公更象是塗鴉的少年,用大人看不懂的方式,表達內心的憤怒不滿和掙扎。即使成人之後,對成長的記憶雜草叢生,那份恍惚卻揮之不去。
《青春的邊》不是一部單純表現憤怒、壓抑、悲哀、迷惘的小說,說穿了它揭示的就是少年蹲在牆角塗鴉的那一瞬,逐漸習慣疼痛的麻木,沒有眼淚,甚至沒有嘆息,正象小說結尾處江遠夢醒時頭腦的一片空白,《青春的邊》留給我們的就是青春動蕩之後瞬間的空白,這是它在我們心中揮之不去的餘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