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閑來無時不從容（二）
“敢情說的就是你呀！”
紅果抑揚頓挫的這句話兒一出，除了春燕，其餘諸人臉上的笑容齊齊就這麼消失了。
那語氣里十成十的嘲諷，饒是秫香同枇杷都能聽得出來，何況靈璧諸人，枇杷不覺地就往後瑟縮了一記，秫香更是手足無措，根本不知道自己哪裏說錯了，臉脹得通紅，偏生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青萍就摟着她說紅果：“你這是做甚的，有話不會好好說。”
這話是沒錯，可人常說好心辦壞事，敢情說的就是你呀！
原話還給她。
紅果不睬她，只看秫香，恨不得把她的榆木腦袋撬開來，瞧瞧裏頭到底裝的甚：“你說你到底是傻還是蠢，你爹娘都給你賣了，你竟然還惦記着往家弄錢給他們花，你沒毛病吧你！”
秫香這才知道紅果到底是在氣甚的，就更懵了，喃喃地道：“我，我爹娘也是沒辦法……”
“屁，屁的沒辦法！”紅果“咚”的一聲一拳頭砸在通鋪上：“不賣你，他們就都不活了不成！”
枇杷被她的暴躁唬了一大跳，不覺地又往繁英身後挪了挪，秫香也怕，不過她打一進來，頭一個認識的小姐妹就是紅果，一直以來，紅果也都護着她，從來沒有因為她笨就欺負她……所以她雖然笨，可心裏還是隱隱有些明白，紅果雖然在跟她發脾氣，說到底還是為了她好的，雖然還沒想明白到底是怎麼個好法……
就小心翼翼地解釋給她聽：“我們那發大水，日子過不下去了，正好那會兒有人牙子過來，把錢給了我爹，我就跟着人牙子出來了……我出來了，家裏能拿到錢活下去，我也可以找到活路。可我留在家裏，那就是我，還有我爹我娘我哥我弟我妹一起餓死……我在這裏挺好的，有新衣裳穿，有肉吃，還能認字……比在家還好……”
這還是相處了一個多月來，靈璧頭一回聽秫香一口氣說這麼多話。
平實的語言，平淡的語氣，同她的人一樣樸拙無華，可那句停頓了好一會兒才道出的“比在家還好”，卻一下子戳中了她的心尖，說不出的酸。
青萍在秫香甫一開口的辰光就低下了頭，看不出神色，繁英在秫香說到“就跟着人牙子出來了”的辰光，亦是一下子就紅了眼眶，越過青萍，握了她的手不放。
“你是傻子嗎？”紅果覺着自己都快跟焰火似的炸開來了，眼睛瞪得銅鈴大，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恨不能把她活吞了。
是，在這是挺好的，穿得好，吃得好，不用幹活，不用挨打，還能認字，還能認識這麼些小姐妹，是比在家好，可憑甚的那是一家子，就自己要被提腳賣出來！
“你不是還有哥嗎？怎麼不賣你哥，要賣你！”質問秫香。
秫香瞪圓了眼睛，下意識地去看靈璧，這叫甚的話兒，她哥怎麼能賣呢，扭過頭來說給紅果聽：“那是我哥呀，是男的，得傳宗接代，我就不一樣了，我有條活路就成了。”
這麼說著看着紅果臉色一變，瞬間煞白，不知道自己又哪裏說錯了，蹭地跪坐了起來，兩手想去扶紅果，又不敢：“你，你，你別生氣，真的，我們那都是這樣的，而且人牙子也不是誰都要的，長得好看的，才能被帶出來，才能救活自己同全家的……”
……
這一夜，除了枇杷輾轉反側后終於在差不多四更天睡了過去，其餘諸人都沒能睡着，哪怕枕頭底下還壓着林媽媽給的壓歲錢。
秫香最為忐忑，瞪着紅果的後背瞪到眼淚水直往下淌。
靈璧告訴她，說是沒有誰對誰錯，“只是姐姐們的想法都不一樣罷了，姐姐覺得就算是出來了，可爹娘還是爹娘，兄妹還是兄妹，有錢了，當然要顧着他們，叫他們過好日子，這當然沒有錯。而紅果姐姐則想着既是出來了，也算是還了生恩了，那從此以後各奔東西，各過各的日子，其他的就不要再想了，這也不算錯。”
可是，那是爹娘啊，這還不算錯嗎？
秫香想不通。
其實誰都想不通，包括靈璧……能做到的也只是慢慢想，盼着有一天，能夠想通。
一夜無話，轉天過來就是年初一，一大清早，靈璧跟小姐妹們就強打起精神來給林媽媽磕頭。
然後，剛吃罷湯圓，就有小姑娘結伴過來給林媽媽拜年，都是林媽媽手底下教出來的小姑娘，有的拘謹有的大方，有的隨手提了兩包點心就當年禮了，有的卻帶了自己做的鞋襪衣裙。
靈璧忙着端茶上點心，這一忙就到了晌午，吃過晌午飯，林媽媽倒是催着她去歇晌，雖然嘴上甚的都沒說，可眼底的烏青總是騙不了人的。
只靈璧哪裏敢睡，就怕還有人登門，結果待到日頭西沉也沒見人來，林媽媽倒是過來叫她，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把頭重新梳一梳，跟我去一枝山房。”
靈璧一怔，才屈膝應是。
待送了林媽媽出門，趕忙折身回來重新梳頭。
青萍繁英圍着她團團地轉，靈璧同她們說過府里的人事，而且“一枝山房”這個名字實在是有點奇怪，所以一下子就記住了，知道林媽媽是要帶靈璧去太夫人院裏，一個遞刨花水，一個拿頭繩，青萍嘴裏還在叨叨着：“髽鬏是不是太尋常了，要不要梳個別的頭？”
“髽鬏就很好了。”靈璧笑道，正是尋常才好呢！
繁英也點頭：“青璧梳髽鬏好看。”
三人忙着梳頭，並沒有留意一旁的春燕眉頭皺得鐵緊的：“一枝山房是甚的地方，你們是不是有甚的瞞着我？”
“不是瞞着姐姐，上回我們說話姐姐應該不在，一枝山房是府里太夫人的住處。”靈璧趕忙回道。
春燕一怔，臉上青青白白的，就從鼻子裏嗤出一聲來：“怪道那樣的殷勤，原來惦記着這個呢，你可真有本事，這樣說來，你可是咱們這些人裏頭頭一個踏進上房的。到底頭名，不但考試能得第一，就連鑽營這本事都是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