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 回(4)
這會兒,我在應該是原來的南來順小吃店的地方轉悠來轉悠去,一時間似乎忘記了尋訪舊居的事情了,彷彿我專程就是為了出來尋找這家小吃店的。這裏已經變成一家豪華的大型商城,中央空調把商城裏的空氣涼爽得絲綢一般光滑,塗脂抹粉的售貨員小姐臉上掛着商業化的謙恭和奉承,一個臉蛋像饅頭一樣蒼白的售貨員忽然拉住我,說一定要優惠給我。我說我並不打算買什麼,只是出來轉轉的。經過一番拉拉扯扯,最後,終於以我買下了那件俗氣的大花格子睡衣而告結束。我已有很長時間沒到城南這邊來了。馬路越修越長,城市越來越大,像個不斷長個兒發育的孩子似的,胳膊腿兒越伸越長。上一次到這邊來,是幾個月前,說起來有點令我尷尬,那是我對賈午的一次撲空的跟蹤,或者說是一次偷襲。那天臨下班時候,他又來電話說不回來了,這一次我較了真兒,一定要問出個來龍去脈。賈午說,傍晚七點有一個客戶的約會。我問在哪兒,他停頓了一下,猶猶豫豫,說,他們先在西單十字路口的一個摩托羅拉廣告牌下集合,然後再決定去哪兒。我覺得賈午是故意跟我繞來繞去,閃爍其詞,模糊不清。我忽然不想再問客戶是男的女的之類的問題,放了電話,立刻提上包,在機關大樓底下一抬手,叫了一輛出租車,直奔西單路口。這裏果然還真有一個摩托羅拉的大廣告牌,我看了看手錶,此時才六點一刻。我悄悄地躲在附近一個建築工地隱蔽的腳手架後邊,把剛剛買的一份晚報鋪在地上坐下來,密切注意廣告牌一帶的動靜。可是,直等到晚上七點半鐘,天色已到了朦朧向晚時候,也沒見賈午的身影。一股無名的惱怒燃燒着我,我騰地從晚報上站起身來,顧不上又累又渴,奮不顧身地直奔賈午的宿舍而去,彷彿奔赴一處局勢險要的戰場。一種當場活捉什麼的場面在我腦子裏不停地鋪展着畫面。賈午啊賈午,我對這種麻木、虛假的生活真是厭惡透了,就讓我們來個水落石出吧。當我喘息着用鑰匙迅速捅開賈午的宿舍房門之後,着實吃了一驚——賈午睡眼惺忪地睜開眼,懶洋洋地抹着眼睛,躺在床上不肯起來。他的床上很意外地並沒有其他人。賈午嘴裏咕嚕着說了聲,“來了,”就又翻身接着睡了。我撲了個空,腰忽然像被閃了一下似的疼起來。那天晚上,我和賈午誰都沒有再說什麼。我悻悻然地走了。事後,我曾經問過賈午那天的事,他語焉不詳,說,是嗎,我說過什麼摩托羅拉廣告牌嗎?我可沒那心思。睡覺,啊睡覺,是多麼的好啊!賈午一臉木然的樣子。讓人無法猜測他的生活還能有什麼風流韻事,不軌之舉。這會兒,我的腳下正踏着一片曠場。我拿出隨身攜帶的地圖,確定了這裏就是原來的細腸子衚衕一帶。我四處環望,發現這裏是一個空寂得有點古怪的廣場,彷彿一切都還沒有到位成形。沒有樹木草坪,沒有亭台樓榭,目光所及之處,只散落着幾個不成形的石雕的雛形,左邊的一個雕塑很像《英雄兒女》裏王成抱着炸藥包縱身跳入敵群的樣子,右邊的是一個懷抱嬰兒的婦女迎着燦爛的朝霞祥和甜蜜地微笑。腳底下到處是磕磕絆絆的水泥磚頭,一堆青磚紅瓦的後邊,有一條長着野花的小土道通向大街。這兒,就是我尋訪的所謂故里了,一個荒涼、殘損、髒亂的半成品廣場,使我想到“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可我卻沒有一點激動的感覺。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的痕迹早已經被時間和粗陋的建築物遮蔽埋葬了。站在這裏,我試圖想像一下廣場修建完畢之後的輝煌樣子,感染一下自己:雪白的或者赭黑色石雕佇立在一片綠茸茸的草坪上,斜陽的光芒如同一個熟透的桃子散發著馨香;要不,就是一場滂沱大雨過後,廣場上瑰紅鵝黃花團錦簇,競相開放,濃墨重彩,乾淨得十分醒目撩人。我童年的墳墓就躺在這迷人的花園式的廣場下面,讓它安息吧!我這樣想着,誘導着自己,可我依然激動不起來。到這時,我才發現,我是被自己欺騙了,我以為我是懷舊來了,多少有點多愁善感的意思。其實,我對尋訪什麼舊居是沒有什麼興趣的。我一時搞不清自己為什麼出來了。也許,這一切只是完成一個自相矛盾的思維過程,或者,只是為了給自己一個離開家的理由。誰知道呢!這時,身後似乎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吸引了我。我轉過身,炎熱而刺目的陽光白晃晃地在曠場四周擴散,我模模糊糊看到一個黑色的身影忽悠一下就折到一堵半截的矮牆後邊去了,在他折進去的一瞬間,我看到了似曾相識的青黑色T恤衫,還有那大象似的滯重的腿吃力地躡手躡腳的樣子,一對蒼白的大招風耳後於他的腦勺消失在拐角處。我心一驚,一時慌亂得不知所措。然後,我明白了,我肯定是被人跟蹤了。可這是多麼蹊蹺啊!我重新調整了一下呼吸,疑惑地沿着那條小土路追了上去。拐出那堵半截矮牆,就是寬闊的熙來攘往的正午的馬路了,炎熱明亮的陽光和汗流浹背地奔走的人們,構成一幅欣欣向榮蒸蒸日上的景象,與剛才荒蕪凋敝的曠場迥然相異。那黑影消失在浩瀚的人流里,如同一條細流消失在茫茫大海中,早已無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