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 回(3)
做完事,賈午說,咱們還是睡吧。我知道他這是在禮貌地請我回自己的房間。然後,我們就各自睡下了。次日,我早早就醒來了。天大晴了,已是清晨五點多鐘,窗外的天光已經透亮起來,厚厚的窗帘把房間遮蔽得朦朦朧朧。卧室犄角處的衣架上掛着昨晚脫下來的淡黃色上衣,透明的長統絲襪吊垂在衣鉤上,彷彿一條折斷了的腿。房間裏的一切似乎還都未蘇醒過來。我躺在床上,思來想去,提醒自己,生活是不能深究的,尋訪細腸子衚衕舊居的事是否荒唐?這多像一個煽情的舉動啊!據說,一個人到了八十歲,他的思緒就會重新回到他的童年之中。難道我的心已經八十歲了嗎?如今是一個多麼實際和匆忙的時代啊,是不是我的步伐已經落伍了?時間真是一種奇怪的東西,當你一步步向著它的盡頭大踏步地走近的時候,你來路上最初的模糊的東西,怎麼會愈發清晰起來。可這一切又有什麼辦法呢?我起身下床,輕手輕腳推開丈夫的屋門,打算訴說尋訪舊居的事。賈午正在酣睡,一抹晨曦從窗縫斜射進來,灑在他的床上。賈午那龐大的身軀四敞八開地攤在涼席上。他光着上身,胸膛一起一伏的,兩條腿也**着,薄薄的被單在小腹部輕描淡寫地一搭。我忽然覺得恍惚,他脫光衣服后的樣子似乎是一個我不認識的人。這個人怎麼會是賈午呢?這時,枕頭上的一雙蒼白的大耳朵神經質地抽搐了一下,這是多麼熟悉的一雙招風耳啊!我再仔細端詳,端詳這個似曾相識的——嘴角流着一絲口水、膀胱里憋着尿液、血脂開始粘稠、睾丸正釀造着新的精液的——中年男人,這個人的確是賈午,是我的丈夫。我欲言又止。倚着門框磨蹭了一會兒,就輕輕掩上了門。現在,我主意已定。今天一定要出去。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驅使着我,什麼也不能阻擋我去尋訪細腸子衚衕裏邊的舊居。我匆匆洗漱一番。梳頭髮時,我遲疑了一下,決定把我平時那一頭披肩的長發撩起一個發鬈,綰起來別在腦後。可是,梳好后我看了看,感覺並不怎麼好。說不清是顯得老了還是顯得年輕了,不大對勁。一個不尷不尬的年齡,上不上下不下的,不知該拿頭髮怎麼辦。眼角也生出細碎的皺紋,那東西像個不聽話的孩子,擋也擋不住,在臉上犄犄角角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覺地出來招手了。有一天清晨,我在衛生間攬鏡自照,賈午忽然不知從什麼方向在我的身後冒了出來,“你長得越來越像你媽媽了。”他總是把大象一樣結實的腿擺弄得躡手躡腳的,嚇我一跳。他這是什麼意思呢?我沒有理他。我在廚房裏潦潦草草吃了一點麵包牛奶,然後背上皮包,就匆匆離開了家。踉踉蹌蹌的電梯已經開始上上下下運輸着早起的人們。在樓道等電梯的時候,我似乎聽到家裏的房門吱扭一聲被輕輕打開了一道縫,旋即又迅速關上了。我疑惑了一下,返回來,重新用鑰匙插進鎖孔打開門。我站在屋門口,向屋裏張望,發現房間裏什麼動靜也沒有。客廳沒有開燈,雖然天已完全大亮,但因客廳沒有窗戶透光,它一面通向戶門,另三面通向不同的房間,所以此時的客廳仍然黑黢黢的。我隱約看見賈午端坐在沙發里,一動不動。我故意把鑰匙在手裏弄來弄去發出聲響,他依然端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我向裏邊跨了一大步,走近一看,原來是賈午的青黑色T恤衫搭放在沙發背上。這時,從裏間門縫裏隱隱傳來賈午均勻的鼾聲。我鬆了一口氣,重新離開了家。我搭上駛向城南方向的汽車。周末的汽車上顯得空曠,許多座位奢侈地空着,一個小男孩這兒坐一會,那兒坐一會,在車上竄來竄去,似乎是彌補着這難得的浪費。城市的街頭儘管一日千里地變化着,但我似乎也已習以為常,沒有什麼新鮮感。低矮破損的平房,一大片一大片地被消滅了,拔地而起的是一幢幢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大廈表層的反光玻璃一晃一晃地刺眼。夏日裏茂盛的綠陰如同一片片浮動的綠雲。草坪上幾隻雪白的石頭做的假鴿子做出欲騰空而起的飛翔狀。星星點點的紅的或綠的人造塑料花環繞在鴿子們身旁。廣告牌誇張地大吹大擂。商場的櫥窗也散發著誘人的光彩,各種顏色與真人大小相仿的木偶似的模特在櫥窗里搔首弄姿,端肩提胯,骨感撩人。有一個赤身**的模特,除了戴一頭假髮,身上一絲不掛,兩條胳膊一前一後,一副驚恐的表情,彷彿是被路人迎面而來的目光嚇壞了,讓人看不出性別。地面上的熱氣漸漸升起來,我忽然注意到清晨的天空已經被蒸得失去了藍色。誰知道呢,也許天空幾年前就不藍了,我已經很久沒有仰望天空的習慣了。擁擁攘攘的汽車在馬路上穿行,顯得格外渺小。已經到了城南的騾馬市大街,我忽然就決定下車了。記得小時候這個地方有一家叫南來順的回民小吃店,母親常帶我來,那時候我在宣傳隊裏演完出,頭髮梳成兩隻小刷子,臉上還塗著紅紅的油彩,也不卸妝,誇張地坐在餐館裏,很自豪地東張張西望望,希望大人們都看到我。母親和我要一盤它似蜜,一盤素燒茄子,兩碗米飯,那真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飯了。記得那時已經是“複課鬧革命”時候了,可我們依然不上課,整天在學校宣傳隊裏歡樂地排練節目,等到天上的星星亮晶晶地燃亮了整個天空,穹窿燦爛之時,我們才很不情願地回家,臉上的油彩要等到晚上睡覺前不得不洗去的時候才肯卸掉。多麼戲劇化的童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