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唇里的陽光(3)
從劇場到汽車站要經過一條極窄的樓群夾道。我來劇場的時候就發現了這狹小的通道潛藏着什麼危險,當時天色還沒有完全黑透,這種想像只是一掠而過。而從劇場出來時,夜色已經極為濃稠,月亮像一塊破損的大石頭只露出一角。於是,關於那個狹長的黑道的想像便把我完全地佔領了。我提議,請他站在夾道口的這邊,等我跑過去站在夾道口的另一邊向他說再見,然後我們再分手。他吃吃發笑。“這麼複雜幹嘛?我送你過去。”“不。”“沒關係沒關係。”“不用,我……真的不用。”“怎麼了,你?”“我只是有點害怕……突然什麼人……”“噢,也包括我?”“嗯……”“你真是個小姑娘。你需要我又害怕我。好吧,你先過去,然後喊一聲我再過去。我送你回去。”我愉快地接受了。我一口氣飛跑過去,像百米衝刺。身後是他佇立在原地的身影和目光。我剛跑到夾道的另一端就大聲叫:“我過來了。”那一邊咚咚的腳步聲才響起。我們重新聚合后,他鄭重地向我保證了我的安全。我覺得我信賴他。這種信賴來源於以前我們共同經歷的那一次我在這裏暫時不便透露的記憶。我們一邊走一邊很勉強地回憶了一下那段往事。我告訴他我對於他那雙眼睛存有了深刻的記憶,還有他的聲音——大提琴從關閉的門窗里漫出的低柔之聲。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對於我那一次的細枝末節,包括神態舉止都記憶猶新。“當時我就知道你不會再來。”他說。我們在夜晚的人影凋零的街上慢走,遠遠近近地說這說那。我們的話題落到剛才劇場的愛情劇上,我說我對男主角的一句台詞有不同的看法。我說“肋骨說”是荒誕的,當初的亞當和夏娃以及未來的亞當和夏娃無論怎樣親密,他們畢竟都分別長着自己的腦袋,有自己的思想和精神。女人是獨立的。他表示同意。我又說:“這也許是我沒有信仰的緣故。”五年前的時候,我對於愛情這一話題的嚮往就像對死亡這一話題的嚮往一樣深摯。在距我家的樓幾十米的地方,我們分手了。他的手輕輕撫了一下我的頭髮,說:“你說起話來像個大人。”他的重音落在“像”上邊,那意思是說我其實不過是個小姑娘。“這並不矛盾。”我越過了他的潛台詞。“矛盾是美麗的。你是個矛盾的姑娘。”他的銀灰色風衣飄起來輕打在我身上,我感到一種濕漉漉的溫情。他向下俯了俯身,但只是俯了俯身。大大的月亮全部呈現出來,街旁的路燈昏黃地在我們身影的一端搖動。他的氣息撫在我的臉頰上,我垂下頭無所適從。我從他飄逸的風衣的擁圍里脫出身來。我說:“別。”“別緊張。我只想聽聽你的故事。”望着他的臉孔,我感到安全而放鬆。3重現的陰影黛二小姐仰坐在孔森醫生的診椅上,她的頭顱微微後仰,左腿平平伸開,右腿從膝蓋處向內側彎曲着,別在左側小腿下邊。雙手僵硬地放在平坦的腹部。微微顫動的身體使她那一雙美麗的**像兩個吃驚的小腦瓜,探頭探腦。年輕的牙醫神情專註地凝視這年輕女子緊張的軀體,她在聚光燈強烈光芒的照射下呈現出孤獨無援之態。黛二小姐望着孔森醫生舉着注滿藥液的針管向她靠近,驚恐萬狀。她張大嘴,那隻就要戳向她的上齶的猙獰的針頭使她面色蒼白,失去了控制力。“不!不!”她驚叫。年輕的牙醫放下針管,語調平平,似乎沒有任何憐憫色彩,“如果你不舒服,那麼就先不做。”黛二臉孔發涼,嘴角和右側鼻翼無法抑制地抽搐起來,以致她無法睜開眼睛,腦袋裏一片空蕩,許多鉛色的雲托着她的身體向上旋轉旋轉。……那是一片又一片濃得發沉的雲,天空彷彿被一群黑灰色的病鳥的翅膀所覆蓋,空中水氣瀰漫,駿馬一般遨遊在天宇的碩鳥們慢慢暈倒,雷雨聲把它們的羽翼一片片擊落,那黑灰色掉下來徐徐貼在房間的窗子上。模模糊糊中黛二觸目驚心地看到一根長在男人身上的巨大的針頭朝向她的臉孔……牙科診室一片嘈雜。她聽到窗外彷彿響起了雨聲,濺起一股霉味的暗綠色騰向天空。她感到仰坐的椅子被人緩慢地平放下來,她的頭顱被一股力量引着向後傾仰下去。“沒什麼,沒什麼,緊張的緣故。”她聽到是年輕的孔森醫生在說。喧嘩了一陣兒,她感到周圍模模糊糊的白色人影散開了,診室里恢復了原有的秩序。黛二小姐感到年輕的牙醫正在用手指觸按她臉頰上的一些穴位,有力而酸脹的指壓漸漸使她緊張抽搐的臉部肌肉放鬆下來。窗外下起了雨,細潤的雨絲從玻璃窗輕柔地滑下,彷彿撫在她的臉頰上。年輕的牙醫正用白色的毛巾擦去她臉上沁出的虛汗。她模糊地看到一團白色,像一隻帆船從遙遠的天邊駛進她的視線,那帆船正懸挂在窗口向著室內混濁的光線四處張望和探詢。她緊迫地呼吸起來,感到自己的肺腑正一點一點被室內混濁的氣息塗染得昏黃。她望着那白色的帆船,千思百緒,浮想聯翩,她的目光和手臂一起用力,想伸出窗外抓住那一掠而過稍縱即逝的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