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唇里的陽光(2)
“認識媽媽嗎?你看媽媽沖你笑呢。”黛二一動不動,眼光游移着來來回回打量那針頭。她把小身體裏的全部力量都凝聚在她的目光中,阻擋着那針頭向她靠近。“媽媽在你身邊呢,你不認識了嗎?”那年輕女子幾乎要崩潰了。針頭已經朝她慢慢移過來,帶着尖厲的寒光和嘶鳴。“媽媽,不打針。”黛二一下子躍身抱住媽媽的脖子,“媽媽,不打針。”黛二大聲哭叫。那年輕女子嚶嚶哭泣起來,邊笑邊哭:“我的孩子又活了,沒有變傻,又活了……”白大褂和針頭已經走到小黛二身邊。“把她放下,請出去,她要打針了。”白大褂上邊的嘴說。那隻碩大的針管就舉在他手裏,如同一隻冷冷硬硬的手槍。年輕女子令黛二失望地放下了她,高高興興地流着淚,退出去了。她知道她的媽媽也怕這個男人,她的離開已經說明了這一點。她不想保護黛二,黛二最後的依賴沒有了。她不再哭,她知道只有獨自面對這個冰冷的針頭了。“趴下,脫下褲子。”抵抗是沒有用的,連媽媽都服從他。她順從地趴下,脫下褲子。整整兩個多月時間,七歲半的小黛二在“趴下,脫掉褲子”這句千篇一律的命令中感受着世界,她知道了沒有誰會替代誰承受那響亮的一針,所有的人都只能獨自面對自己的針頭。那長長的針頭從小黛二的屁股刺到她的心裏,那針頭同她的年齡一起長大。牙科診室響起一陣刺激的鑽洗牙齒的聲音,那滋滋聲鑽在黛二小姐的神經上,她打了個冷戰。年輕敦實的牙醫舉着盛滿藥液的針管向著她靠近。“不!”黛二小姐一聲驚叫擾亂了牙科診室一成不變的操作程序。2一次奇遇我與他的那次相遇完全是天意。那是五年前的事情。有一天薄暮向晚時候,黃昏衰落的容顏已經散盡,夜幕不容分說地匆匆降臨。那一陣,我的永遠涌動着的懷舊情緒總是把我從這一個由歷史的碎片銜接的舞台拉向另一個展示歲月滑落的劇院。那天,我獨自走進一家宏大的劇場。這劇場彌散着一種華麗奢侈與宗教衰舊的矛盾氣息。我是在門口撞見他的,確切地說,我首先是被一個英姿勃發丰采奪目的年輕男子的目光抓住,然後通過這個男子的聲音認出了他。“是你嗎?”他說。我定神看了看他,那雙專註而清澈的眼睛我是認識的,但眼睛以下的部位只在我的想像中出現過。只不過想像中的下巴是寬闊的,稜角分明,眼前的這一個下巴卻是陡峭滑潤。挺拔的直鼻子吻合了我的想像,正好屬於他。“是的,是我。我認識你……的一部分。”這種方式與一位英俊男子相識,使我不禁微微發笑。他也微微發笑。他用右手在自己的下巴上摸了一下,那很大的手掌連同他的一聲輕快的口哨聲一起滑落。我們誰都沒有提起在這之前我們曾經經歷的那件事。“你……一個人嗎?”他說。“對。”“如果你不介意,我這兒正好有兩張票。”“我有票。”我舉起自己手中的票。“可是,我的是前排。”“嗯……那麼你不想繼續等她了嗎?”“誰?”“嗯……”我轉身極目四望。我還沒有轉回身,就被他輕輕拉了一下,“我就是在這兒等一位和你一模一樣的姑娘。”我笑着搖搖頭,卻跟着他走了。巨大的帷幕拉開了,燈光昏暗,四周沉寂。我從來都以為,辦公室與劇場影院最大的區別就在於,辦公室是舞台,即使你不喜歡錶演,你也必須擔任一個哪怕是最無足輕重的配角,你無法逃脫。即使你的辦公室里寧靜如水,即使你身邊只有一兩個人——演員,你仍然無法沉湎於內心,你臉上的表情會出賣你。那裏只是舞台,是外部生活,是敞開的空間。而影院、劇場卻不同,當燈光熄滅,黑暗散落在你的四周,你就會被巨大無邊的空洞所吞沒,即使你周圍的黑暗中埋伏着無數個腦袋,即使無數的竊竊私語瀰漫空中如同疲倦的夜風在浩瀚的林葉上輕悄悄憩落,但你的心靈卻在這裏獲得了自由漫步的靜寂的廣場,你看着舞台上濃縮的世界和歲月,你珠淚漣漣你吃吃發笑你無可奈何,你充分釋放你自己。那一天,演出一個與愛情有關的劇目,演員們如醉如痴,一個男人對着一個女人動聽得像說假話一樣傾訴真心話,一個女人對着另一個女人動聽得像傾訴真心話一樣說著假話。我完全沉浸在舞台上虛構的人生故事與感嘆之中。當帷幕低垂,燈光驟然亮起,四周紛亂的嘈雜聲與涌動的人流把我從內心空間拉回劇場裏時,我再一次看到我身邊他那雙專註而清澈的眼睛。我說謝謝。他也說謝謝。然後我們一起往外走。隨着緩慢而擁擠的人流我們挪着腳步。他的手臂放在我的身後以阻擋後邊的人群對我的碰撞,那手臂不時地被人流涌到背部和腰上,我感受到輕柔而安全的觸摸。走到門口,他接過我的外衣,從後邊幫我穿上,這細微而自然的舉動使我覺得那件外衣變得分外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