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 音(4)
我的身體立刻瑟瑟發抖起來,因為影子的聲音並不是主任的聲音,而是已經死去了的老主任的聲音,他那特有的濃重的惠安鄉音,抑揚頓挫,一板一眼,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直到這時,我才猛然想起來,我對樓道里的腳步聲的恐懼,就是在老主任死後、由他的親密夥伴——現在的主任接替的那一天開始的。我衝著那形狀模糊的影子消失的方向高聲叫喊,“我一點也不知道你們的秘密啊!”我一邊說著,一邊鼓足勇氣站了起來,並且不顧一切地朝那個影子方向撲了過去。我想,虛幻總比真實的事物更恐怖,哪怕那真實之物是一隻兇狠的老虎,也比暗處隱藏的陰陰怪叫的小貓更使人可以對付。這時,房門不知是因為風還是被什麼力量所驅使,忽然哐地一聲關上了。我一回身,正好有人走了進來。出納員小李打開水回來了。我驚懼地轉移自己的思緒,回到眼前的微機上邊來。我站起身,倒了一杯水,又喝了幾口,定定心神,準備重整思路。可是,我喘息未定,就聽到了樓道里那熟悉的由遠而近的高跟鞋的蹋蹋聲。這一次,是真切的蹋蹋聲,近得就在我的耳朵邊上,並且越來越清晰。它真實無誤地降臨了!這絕不可能是我臆想出來的,因為出納員小李說了聲,“主任來了。”當主任那一張冷嗖嗖的笑臉懸浮在我頭頂上方的一瞬間,我的心臟如同一顆子彈從喉嚨里飛了出去,射到對面的牆壁裏邊去了,我看到那雪白的牆壁震蕩般地忽忽悠悠一鼓一縮,而我的胸壁一下子凝固成一堵死寂的無聲無息的牆。我的整張臉孔都被她的永遠親切而莫測的微笑吸空了。我再也支持不住,一個箭步就躥出辦公室,逃跑了。再也不想回來了。我走到街上,日光似乎特別刺眼,我覺得有些暈眩,就閉上眼睛。可是,閉上眼睛的天空,又有一種強烈的萬花筒一樣的色彩,使我進入醉酒樣的狀態。我的注意力難於集中,視覺紊亂,無法連貫,視野在我的面前搖擺不定,周圍的建築似乎扭曲了,就像在曲面鏡中所見一樣。前前後後的人群看上去也怪模怪樣,像戴上彩色的面具,有的變成了一堆形狀不定的抽象物,使我極想發笑。我的頭部、雙腿和全身有一種間斷性的沉重感,咽喉乾燥、發緊,感到窒息。思維像閃電一樣飄來飄去,使得我整個人都要飄了起來。一些字詞和不連貫的句子喋喋不休地出現在我的腦中,我感到就要離開自己的**了。我的身體就像一股水流被人為地改變了河床,流向與我本身不同的方向。我揮手叫了一輛的士,立刻鑽了進去。也許是由於車速太快的緣故,兩旁的一切就像從流動的水面反射出來的一樣,似乎所有的物件的顏色都在令人不快和不停地改變,物體的影子則呈現黯淡的色澤。奇怪的是,此刻我所有的聽覺,全都轉化成視覺效果,知覺轉換為光學效果(比如一輛汽車急駛而過的噪音),而每一個聲音都激起一個相應的富於色彩的視覺,其形狀和顏色像萬花筒中的圖片一樣不斷變化……傍晚丈夫回到家中,把我從睡眠里搖醒,我一下子從床上躍起,環住他的脖頸不肯撒手,委屈的心情使我對他產生了最大限度的依賴。我口中叫着“關機!關機!”他說,“你還做夢呢,這不是財務辦公室。”他掰開我僵緊的手指,“快起來吧,我都餓了。”他走進廚房,打開水龍頭,水管裏邊發出幾聲咳嗽般的怪聲音,然後是水流如注的嘩嘩響。我趿上拖鞋,走出卧室。“我們吃什麼?”丈夫一邊說著,一邊打開緊關的冰箱。我本能地衝著冰箱高聲叫了起來,“關機!關機!”他蹙了蹙眉,順手關上冰箱的門,“你是怎麼啦,還在做夢嗎?”他走到我身邊,輕輕地拍我的頭,體貼地說,“你這些日子太累了,臉色都不對,整個人就像一株大雨中的麥苗,蔫蔫的。今天我做飯吧。”我再一次把頭枕到他的肩胛骨上,雖然我知道他無法分擔我精神里那個最為隱秘的事情,但是,有這樣一堵結實得牆壁一般的肩膀支撐在我的身邊,的確使我心裏充溢一種深沉的平靜感和安全感。我說,“也許,我真是累了。”我靠在他的肩上不想動。他說,“你在想什麼?沒有不舒服吧?”我從冰箱上順手取下中午睡前喝剩一半的紅葡萄酒杯,一飲而盡,心裏暖熱了一下,清爽起來,渾身的神經也都活過來。“我的手指被車門夾了,”我舉起食指給他看,“可我記不清是怎麼弄的了。”他拿過我的手指仔細看了看,說,“好像看不出什麼。”“肯定傷到裏邊了,你看不見。”我說。“凡是看不見的就別當事了,好嗎?”“我也想這樣,可我的感覺總是提醒我有了什麼事。”我繼續伏在他的肩頭,像個災難中束手無策的孩子信任父親一樣信任他,聽任他引導我在日常生活的形而下學的混亂中前行。晚上,我們早早就躺到床上,我穿着一件磨損得有些毛邊的舊睡衣,它的毛絨絨的質感使我的肌膚感到特別的妥帖。長期以來,睡衣就像朋友或親人一樣,我總是喜歡舊的,無論多麼磨損,也不忍丟棄。睡衣的淡紫色和卧室黯淡的光線渾然一體。我側身而卧,丈夫背對着我,他結實的軀體在朦朦朧朧的月光下呈Z字形躺在我的面前。我一直以為,人的背影是一種無聲的語言,而語言本身實在是多餘之物。我一隻手枕在腦袋底下,端詳着他的背影,身體包裹在薄薄的被子裏邊格外溫暖。此刻,我覺得十分舒適,有一種懶洋洋的感覺瀰漫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