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 音(2)
我以前偶爾發獃的時候,頂多想一想這張臉孔,至於其他的,我的確什麼也沒想,生活還有什麼可想的呢?這一種生活與另外一種生活也許有所差別,但無所謂哪一種更好,不值得再去改變什麼,戰勝什麼。無非如此。單位其他部門的同事議論我驕傲不愛理人,我哪裏是驕傲啊,我不過是懶與人語罷了。人為什麼非得說話不可呢!回到家,我自然是越發懶得說話。記得五年前我和丈夫剛結婚那會兒,我們能伴着窗外夏夜的雨聲,相擁在卧房一隅的鬆軟的大床上,低聲聊上大半夜。窗外澄澈的雨珠滴滴嗒嗒垂落到樓下的綠陰地上,如同一大朵一大朵的白色花瓣沉沉地掉落在岑寂的沙土上,發出噝噝啦啦的滲透聲。我們似乎有着說不完的話,多麼渴望能夠成為一對被軟禁的永恆的囚徒啊。直到意識到第二天清早七點鐘還要起床去上班,才戀戀不捨地閉上嘴巴,合上眼睛,在夢裏的交談中安然睡去。哪裏是什麼“晝短夜苦長”,分明是綿綿潤雨夜苦短啊!那時,我對他的感情要求特別高,敏感得如同一根上緊的發條,一隻驚弓之鳥,好像每一天世界都有可能崩潰了似的。那時候,我常常設想與他結盟自殺之類的情景,幻想把一場熱戀推到**的結局。其實,人在激情之中真是無幸福可言,這是我後來獲得平靜的體驗之後才得到的。而且,人在激情之中所說的任何話,都是人體在愛情的生物反應下流溢出來的,它的可信度是值得警惕的一件事,這當然也是我後來得出的,但當時絕對不是出於謊言的目的。隨着歲月的流逝,我的情感生活越來越像地衣苔蘚一樣容易滿足,只需給它一點點水分,它就可以成活。時光的確是一種奇怪的磨損劑、腐蝕劑,它把那種火焰般的戀情打磨成一種無話可說(即無話不能說)的親情。現在,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最初,丈夫見我懶言少語,以為我怎麼了。一天,他居然舉着一本書過來問我,他說,書里的一個外國人講,長久的沉默有多種意味,某些沉默帶有強烈的敵意,另一些沉默卻意味着深切的情誼和愛戀。他還舉了例子,說,書上的這個人有一次接受另一個人的造訪,他們才聊了幾分鐘,就不知怎地突然發現彼此間沒有什麼可說的了,接下來他們從下午三點鐘一直呆到午夜。他們喝酒,猛烈地抽煙,還吃了豐盛的晚餐。在整整十小時中,他們說的話總共不超過二十分鐘。從那時起,他們之間開始了漫長的友誼,書上的這個人第一次在沉默中同別人發生了友情。沉默是一種體驗與他人關係的特定手段。我說,“我們不說話,可我們之間並沒有發生什麼或改變什麼。我的確需要你,離不開你。”他疑慮地看了看我,想說什麼,結果又沒說。只是喉結動了一下。我走到樓下買報紙的時候,注意到樓前的那一片綠草叢生的曠地上長起來幾株灌木,還有一些雜色的野花可憐巴巴地乾枯着。遠處是一堆鐵紅色的廢磚頭和一隻不太高的伸手攤腳的黑色腳手架,悶悶地發著焦渴的光亮,它們似乎都在煩躁地揮發著下午的太陽曬進去的燥熱。我想,要是下一場雨該多好!從樓下買報紙回來,我沒有乘電梯,我沿着模模糊糊的樓梯往五層爬。聽着自己的腳步聲,我忽然又有點神思恍惚,一種壓迫的感覺像黯淡的光線一樣覆蓋在肢體上,這聲音總是誘發我想起某一處那由遠而近的高跟鞋的敲擊聲,我無法消除對這種聲音的持續不斷的恐懼感。我有些慌亂起來,急忙加快腳步爬上五層,敲響自己的家門。意外的是,我出去不過一刻鐘時間,房間裏邊卻沒有應聲了,也沒有任何動靜。我又急切地敲了幾下房門,盼望丈夫快點打開門,以便擺脫剛才那莫名而起的恐慌。但是,房門裏邊像一個久無人至的廢棄的倉庫,或者是一窟年代悠遠的洞穴,無聲無息。我抬起頭,猛地看到房門上紅色的油漆赫然寫着606。我急忙轉身,猶如一隻最敏捷的貓一般,迅速而輕巧地往樓下躥了一層。我所以躡手躡腳,是為了避免腳下發出聲響。然後,我在與上一層相同的位置上敲響了自己的家門。裏邊似乎遠遠傳出一聲遊絲般的詢問,“誰啊?”不等那聲音結束,我立刻大聲喊叫“是我!”房門打開了,一位少婦站立在眼前。她一隻手撐在潮乎乎的門框上,另一隻手漫不經心地別在柔軟的腰間。剎那間,我被眼前的情境驚呆了,一個冷戰把我打到身後樓道涼嗖嗖的牆壁上,手中的報紙散落一地。地上一片白嘩嘩的雲彩。少婦表情奇怪地遲疑了一下,只低低說了聲“走錯了”,就又關上屋門。我這才看見房門上火苗一樣冰冷的號碼:406。我再也沉不住氣,落荒而逃。這時的我,已經成了驚恐萬狀的兔子。我在樓上樓下來來回回竄跳,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腳步,雙腿猶如灌了鉛,大象一般的沉甸甸的腳,重重地踏在漸漸黑暗起來的樓梯上。奇怪的是,這會兒我聽到的不是自己的腳步聲,我分明聽到一種由遠而近的高跟鞋的蹋蹋聲,這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嘹亮。當丈夫為我打開自家的506房門時,我已經被汗水淋透,我感覺到自己的頭髮變得一綹一綹的,像油畫上的黑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