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 音(1)
199x年對一些人來說,似乎是不祥的一年,一些我熟識的和不熟識的年輕人,都在不該死去的年華英年早逝了。我身邊就有一位,雖然已算不上年輕,但也絕不到被天堂或地獄召喚的年齡。他是在一天黃昏時分,一個人躲在我們單位他自己的主任辦公室里,好像做着什麼偷偷摸摸的事情,然後,忽然干叫一聲,窒息猝死。有人說,這一年的彗星和日蝕,神秘地和某些做過不可告人的事情的人發生了聯繫,然後把他們帶走了。我不知道。我很難相信沒有被自己證實的事物。生活中希奇古怪、不可捉摸的事情越來越多。有時候,你明明看準無誤,可忽然就不是它了。弄得人心裏恍恍惚惚,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近來,一些古怪的事情接二連三地發生,而這些怪頭怪腦的事物原來都是遠離我的,它們總是發生在那種頭腦複雜而且對世界充滿了探索勁頭的鬥士身上。像我這樣既缺乏好奇心又膽小的女子,無論在現實中還是在腦子裏邊,一般什麼也不會發生,日子寧靜得如同一片坍塌了牆垣的曠地,澹泊瀅澈。當然,這並不是說我已經飽履世事,歷經坎坷,內心已抵達冥合的暮秋,懂得了生活的化繁為簡,深藏若虛。恰恰相反,我的生活一直雲定風清,平靜得沒有任何經歷可言。簡單,的確是我的天性使然。並且,我習慣於這種簡單。就是這樣一個不高的要求,不知怎麼卻離我越來越遠。昨天傍晚,我與丈夫一起吃過晚飯,就一個人躲進卧房,坐在床沿上發獃。因為他總是在客廳里走來走去,身影如同一堵牆壁,叭嗒叭嗒的腳步聲攪得我心裏十分慌亂,這種綿綿延延、虛虛實實的腳步聲在我的血管里起伏跌宕,躥突跳躍,即使我用雙手把耳朵堵起來,那聲音也依然纏繞不去,無法銷匿。的確奇怪,我對這種聲音的慌亂感已經持續好一陣時候了,也說不清到底是從何時而起。這聲音總是追隨着我,使我在平靜的甚至是有些木然的思路線索中,猝不及防地被跌碎、被喚醒過來,驚覺地專註於此。由於這聲音有形或者無形、存在或者虛幻地不斷響起,即使我並沒有忙於什麼,甚至什麼事情也沒做,我心裏依然會覺得特別忙亂和緊迫,輕鬆不下來。腦中似乎同時充滿着許多事,乃至一件事也想不起來。太滿了,反倒一片空白。輕鬆,對我來說,的確是一件沉重的事情。感受輕鬆,我覺得是十分困難的。我急忙離開客廳,離開那聲音,坐到卧房的床沿上來。望着窗外,我看到已是晚暮蒼冥時分,從家裏五層高的房間窗口眺望出去,一群一群綠綠的樹榦頂冠的葉子,如同遊動的青蛙,在齊窗高的半空裏無聲地波浮。我凝神看了一會兒,沒有聽到好聽的樹葉的摩挲聲,卻聽到丈夫在那邊房子裏把電視頻道換來換去的響動,以及他的拖鞋在木板地面上發出的煩躁不安的聲音。於是,我離開家,打算到樓下的報攤買幾份小報。我發現我越來越懶得與他說話了,但懶得說話並不意味着厭煩與他說話。我其實一點也不厭煩他。有他若隱若現地在身旁,在不太遠但也不太近的地方獃著,我心裏才覺得踏實和安全。在單位我也是喜歡一個人獃著,財務部除了我,還有一名出納員小李,我做會計。平時,小李總是提醒我不要老是望着那台微機電腦出神想事。其實,我只不過是在注意傾聽樓道里那有可能傳來的由遠而近的皮鞋的蹋蹋聲,那是主任的高跟鞋踩在樓道石灰地面上的聲音,不知為什麼這聲音清脆尖銳得如同一根根釘子,一下一下扎在我的皮膚上。每當我在微機上的計算出現問題的時候,這恐怖的蹋蹋聲都會從天而降。然後一句“有什麼問題嗎”的詢問便會軟軟地從一張充滿善意的贗笑的臉孔上掉下來,那是一種把你推得很遠的親切,摻雜着虛幻不定、永遠使人無法真正抓到手裏的熱情。我常常半是畏懼、半是警惕地凝視這張中年的臉——面容略顯枯槁,眼白過多而混濁,嘴唇薄薄的,散發一種蒼白的光澤。頭髮比真絲還要柔軟,臉龐的造型相當的好,只是那隻低矮的鼻樑和寬大的鼻孔,彷彿缺乏某種正氣的力量。應該說,這樣一副面孔,平常得我們在大街上隨時可遇,完全夠得上過目即忘的相貌標準。但是,只要你對那臉孔仔細地看上一眼,就無論如何也不會把這張普通的臉龐湮沒在人群之中了。這樣一張普通臉孔的不普通之處,我曾多次暗自分析其中的緣由,始終不得其解。直到有一天傍晚,下班時候,她從我的眼前忽然轉過身去的一瞬間,我終於醒悟——這種親切所以使我不安,完全是由於來自她臉孔後邊的笑容引起的,這種獨特的不同於常人的笑,只有當她背過臉去,才能被人真正看到,也就是說,那笑容不是展開在她的面頰上,而是綻現在她的後腦勺上,它隱隱約約地躲藏在黑黑的長頭髮縫裏閃爍,使人覺得其中隱匿着多種危險的因子。這來自於臉孔背面的陰氣森森卻努力給人以親切特徵的微笑,常常使我覺得比刀光閃閃卻浮於言表的毒罵更毛骨悚然。在這嚴絲合縫的笑容里,不會有半點真實的東西或秘密泄露出來。我的確難以解釋對這張臉孔的不能自拔的畏懼。覺得我們之間始終存在着一種錯綜複雜、明槍暗箭又無所不在的微妙關係。但那到底是什麼,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