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說親
雨下了半宿,隔壁水塘里的水又漲了幾指深。風刮過波浪起伏的水面,不由帶起了絲絲涼意。
院子裏正在剝玉米的年輕婦人,緊了緊頭上的圍巾,瞧了一眼坐在邊上悶頭不語的妯娌,微微皺了下眉,隨即打開了話匣子。
“哎,可憐我那傻妹子了,剛從縣城回來已經哭了好幾起了。”
對面的人抬起眼睛,轉頭看了一眼婦人,手裏的活雖沒停,但也上道地問了一句:“小蓮嗎?他不是去找三弟了嗎?已經回來了啊?”
李紅英正等着這個悶葫蘆一樣的大嫂應聲,沒想到,手裏的玉米葉子剛扯掉一半,這話茬便遞了過來。
“嗯,回來了,前兒個回來的,哎,嫂子你不知道,小蓮哭的可邪乎了,一雙眼睛腫的跟桃核似的。”
張玉玲疑惑道:“小蓮哭什麼啊,她不是跟三弟處的挺好嘛,媽不還說讓她們今年年底就結婚么。”
“還結啥婚呢,我舅和我舅媽已經氣的讓她再不許跟咱家廣山聯繫了,還說,要是小蓮再沒臉沒皮地去看廣山,就打斷她的腿。”
李紅英說得繪聲繪色,放佛這話她切身聽過一般,甚至說到激動處,連她手裏的玉米棒子都扔了出去。
張玉玲雖然平時蔫聲拉語的,但心裏卻是個有主意的,她知道這事可輕可重,絕不是她這個妯娌說說就作數的,但她到底沒說破,仍舊耐着性子問了下去。
“到底怎麼回事啊,怎麼從縣裏回來就鬧出了這麼大的事?”
“哎,這事我只跟大嫂你說,你可別去告訴公公婆婆,我聽說咱們三弟廣山,在鐵路上幹活的時候受傷了,聽小蓮那意思,傷的還不輕呢。”
張玉玲一聽這話倒着起了急,她們三小叔子肖廣山今年剛十九,年初才開始在鐵路上班,現在也算家裏的主要勞動力了,而且,那個年代在鐵路上班可是鐵飯碗,要是誰家有個這樣的親戚,那可是件十分有臉面的事。
於是,她當時便停下了手頭的夥計,一本正經地看着李紅英,問道:“廣山傷哪了?沒影響工作吧?”
張玉玲就這麼皺着眉頭看向了李紅英,她原本就是個少言寡語、不苟言笑的性子,這晌又用如此認真的眼神看着她這個弟妹,李紅英當下便被她看得有些心虛。
不過,她也不是沒有心理準備的,忙笑了一聲,應道:“大嫂別著急啊,應該是不影響工作的,要是真影響了工作,三弟不就回家了么,這沒回來應當是還能上班,不過我妹子心疼廣山倒是真的,他倆從小青梅竹馬,大了感情也好,可誰知道廣山為了供小姑子上學,竟然連受傷都捨不得到醫院去看,我聽說廣山那胳膊都快抬不起來了,還沒去醫院看一回,甚至連葯都沒吃,就自己每天硬挺着呢,小蓮說他那胳膊是工作的時候被砸了,也不知道有沒有傷到筋骨……”
李紅英露出了一副擔憂模樣,拿眼神瞟着張玉玲,不時地長吁短嘆。
張玉玲抿了抿唇,收回視線又繼續干起了手裏的活,她終於想明白了李紅英這番話的意圖,也知道她為何要把這話同她說上一說了,但這並不是她能管的事的,如果她能管,她早不讓她那小姑子肖歆念書了。
既然知道自己管不了,她也便沒再搭茬。
只敷衍地應了一聲:“不影響工作就好。”
“我看小蓮和廣山這婚事大約是不能成了。”
張玉玲的反應雖然並不如她所願,但李紅英卻是不想放棄的,仍舊添油加醋地繼續道:“你說咱小姑子一年到頭念書都花了多少錢啊,咱們女人家念不念書有啥用啊,現在也不讓考大學,畢業了還不是回家嫁人生娃,真想不明白為啥三弟還要這麼巴巴地供着她,她花的不也是咱們的……”
“咳咳…”李紅英的話音還沒落,張玉玲的咳嗽聲就傳了過來,緊接着,她又提醒了一句:“弟妹,這話咱還是別說了,讓爹媽聽到該生氣了,再說小姑子還在家呢,讓她聽見多寒心啊。”
“大嫂,你難道不是這麼想的嗎,小姑子花的難道不是家裏的錢,如果三弟不用供她上學,那每月寄回家裏的錢不比現在多?還有,我那苦命的妹妹也不用為了心疼男人而哭成那樣了,要我說啊,再這樣下去,就是我妹子願意嫁,我舅、舅媽也是不能樂意了。”
張玉玲舔了舔自己乾燥的嘴唇,憋在心口的話到底還是沒說出來。
其實她心裏也是這樣想的,她嫁給肖家老大肖廣陽三年,孩子都兩歲了,可過的日子卻是一天比一天差,以往她覺着男人肯干,性子也憨厚老實,加上三小叔子出息,家裏也沒分家,公公婆婆略有幫襯,日子也能過得下去,雖然窮一點,但好歹還有個盼頭,可如今三年過去,二弟媳也進門了,三小叔子也馬上要娶媳婦了,她家的光景竟還跟前幾年沒差,不說揭不開鍋,但還真沒好哪去。
要說他們都是在生產隊幹活掙工分的,她和肖廣陽體格好也認干,混口飯吃並沒什麼問題。
可事情壞就壞在家裏還有一個老的小的並不幹活,老的就是肖廣陽的奶奶,而小的呢就是肖廣陽的四妹肖歆。
奶奶歲數大身體也不好,不能幹活也便罷了,畢竟中國人的傳統就是要給長輩養老送終,對於這點,張玉玲是無話可說的,可肖歆明明已經17歲了,正常也到了可以到生產隊幹活掙工分的年紀,可家裏卻一直在供她念書,儘管公公婆婆嘴上說她們沒錢供,也不會供,但三小叔子每月都給肖歆寄錢的事,他們卻也沒有反對。
於是,這事便像成了個慣例一般,公公婆婆不提,家裏的其他人自然也不敢提,畢竟錢實際上並不是從家裏掏出去的,雖然有人心存怨懟,但說到底她們也沒有怨懟的理由。
再者,張玉玲心裏也清楚,即便她們說出了這些不滿,也並不能改變什麼,這家還沒分,家裏做主的自然也輪不到他們。
所以,在面對二弟妹李紅英這番別有用心的挑唆時,她仍是沒有吭聲。
“大嫂,前陣子張家堡子的顧家不是找人來咱家說親了嗎,咱媽咋不同意呢,要我說小姑子早晚得嫁人,現在嫁……”
趁年輕還能多要幾個彩禮。
李紅英這後半句話還沒說完,那扇破落不堪的黑色木門忽然吱呀一聲被人推了開來。
妯娌兩人匆匆轉頭,正看到兩個人影從門裏走了出來。
“顧家的事以後再不許提!”
人影還沒走到近前,那聲帶着惱怒的警告已經劈頭蓋臉地傳到了耳邊。
李紅英聞言,不由心頭一震,忙心虛地抬起頭,恭恭敬敬地看向站在眼前一臉肅容的婆婆道:“媽……”她吞了吞口水,接著說道:“我記住了,媽。”
張玉玲也道:“媽,這裏有我和紅英就夠了,您也忙一天了去歇一會吧,小歆也好久沒回家了,去陪陪奶奶吧,她老人家一直念着你呢。”
肖歆盯着眼前坐在地上剝玉米的大嫂二嫂,不知怎的,眼眶竟不知不覺濕潤了起來。
其實她們剛才說的那番話,她都聽到了,兩分鐘前,她正要拿着小板凳出去給兩個嫂子坐,但腳還沒邁出門檻,二嫂的話聲就飄了過來。
她知道二嫂是故意說給她聽的,也是說給母親聽的,目的就是想讓她退學,回家來或是嫁人或是增加家裏的勞動力,雖然上一世,她聽這話的時候,着實氣憤了一陣,但如今再聽第二次,她心裏的情緒卻不單單是氣憤了,反而變成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五味雜陳。
上一世,她在聽到這些話時,一方面氣憤,一方面又很擔心三哥的傷勢,所以,聽完這話的第二天她便在回學校前去三哥的住處看了他一回,之後又硬拉着三哥去了一趟縣裏的醫院,等醫生看完又領了好些傷葯之後,她才終於放下心來。
之後在回家之前,她又鄭重地跟三哥說出了她經過一夜苦思冥想得出的結論,她決定不再上學了,雖然那是她十七年來唯一的夢想,但她還是覺得家裏這個情況,真的不適合再讓她念書。
大嫂二嫂都生了娃,奶奶身體不好,不能勞動,而三哥這馬上要娶媳婦的當口又傷了胳膊,如果,她還讓三哥繼續供她,那小蓮姐家裏定然不能同意他們的婚事了,畢竟念書並不是一年半載就能結束的,那麼也就是說,三哥還得繼續苦下去,家裏的日子也只會越來越糟。
所以即便三哥苦口婆心地勸了她好一陣,她還是毅然決然地辭了三哥踏上了回村的路。
至於那時她為何做出這樣的決定,這其中儘管有一時義氣,年少倔強的成分在,但更多的還是因為她不忍心。其實不只小蓮姐心疼她三哥,她也心疼,她去縣裏看見三哥的時候,他已經整整瘦了一大圈,整個人瘦的都有些脫相了,雖然旁人都羨慕三哥工作好,但她知道,其實鐵路上的活並不好乾,和父母在地裏面朝黃土背朝天相比,其實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他這工作只是看着體面,實際上說穿了,不過是個苦力工人罷了。
可就是這樣一個苦力工人,捨不得吃捨不得穿,連受傷了都捨不得去醫院,要不是她去的及時,三哥這胳膊都有可能廢了。
而這一切的源頭其實都在她,要不是為了省吃儉用拿大半工資供她念書,三哥何苦要受這樣的罪,他和小蓮姐又怎麼會無緣無故吵架呢。
正是想明白了這些,那時的她才會義無反顧地退了學,然後正式從一名高中生變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村婦人。
可她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老天竟然給了她從頭來過的機會,讓她在抑鬱而終之後,又重新回到了那個對她至關重要的人生岔路口,讓她在這個平凡又蕭瑟的日子裏再次醒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