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九章
回到聽楓小筑後,桓澈轉去更衣用膳。等自花廳出來,就見握霧找過來,躬身低聲道:“殿下,您昨晚讓查的名錄已整理停當。”
桓澈頷首,命往書房細看。
書房院外都布有桓澈的親兵。頭先萬良安排的兩婢借送茶行勾引之事惹了桓澈不快,自此便吩咐護衛,除非得他允許,否則任何人不可入他書房。
因此眼下書房內燈火未掌,門窗緊閉。
房門開啟,看着黑魆魆的書房,握霧略顯忐忑地看了桓澈一眼,見他面上平靜無波,這才暗暗舒口氣,疾步入內點了燈,又認認真真地將檻窗開了兩扇,方折回門口,請桓澈入內。
桓澈接過他遞來的名錄,迅速翻看幾頁,瞥見寇虎的名字時,看到後面的註解上寫着“漕運水手兼周家渡舟子”。
不知怎的,他突然想到了今日在船埠看到的那個粗黑漢子。
顧雲容回家的路上,忽然萌生了一個念頭。
她可以借桓澈的手除掉寇虎,如此便可免除後患。
她路上想了許多法子,甚至連舉家搬遷都想到了,但都不是最穩妥、最保險的法子。唯有借力除惡,才是上策。
寇虎乃窮凶極惡之徒,她後來受寇虎脅迫時,聽他說他手上早就有人命,殺人於他而言如同吃飯喝水一樣稀鬆平常,還威脅她說若她一直不識抬舉,仔細他滅了她全家。
霸頭挑頭的一場械鬥死個百十號人都是常事,所以顧雲容對此毫不懷疑。
顧雲容至今都記得那種被比自己強百倍的惡徒脅迫的無力感。還好寇虎擔心她尋死,只是逼她妥協,沒有用強,這才給了她喘息的機會。
這種歹人就該早早除掉。從桓澈這兩日的作為她也能看出他應有肅清官場之意,那順道為民除害應也不是不可以,左右這不過是他一句話的事。
問題就在於她應當用什麼罪名來告發寇虎,以及應當用怎樣的言辭去跟桓澈說。
顧雲容深深嘆氣。
她聽說當年顧家跟汝南侯沈家祖上頗為交好,結果後來兩家幾乎朝着兩個相反的極端發展。沈家如今正當煊赫,而顧家卻是困境不斷,思想起來,倒也令人唏噓。
她覺得她應該多多督促兄長讀書了,若兄長能中舉,那顧家的境況會好上許多。
他們兄妹兩個早就通了氣兒,這兩日都跟母親說是出門尋親戚幫忙撈父親出來。母親不讓顧雲容跟去,她就推說在家裏心慌得很,待不住,不如跟兄長出去走走。
徐氏知在丈夫的事上,顧家哪一門親戚都幫不上忙,指不定多數都還躲着,攔了幾攔,沒能阻住,便只好隨他們去了。
只昨日顧雲容兄妹歸家之後,等候多時的徐氏上來便詢問情況,今日到家卻不見徐氏的人影。
問過丫頭,才知原來徐氏去了宋家。
宋家只與顧家隔一條街巷,兩家相識多年,常有往來。宋家人口簡單,只有一個寡母曹氏帶着獨子過活。
宋家小子腦筋靈光,而今在知府衙門的西班手底下當差,倒有些風光,打探消息也方便些。徐氏是今兒聽曹氏說顧同甫可能明日就要被提審,便特特跑去宋家問個仔細。
顧嘉彥正打算去宋家尋母親,轉頭就看見母親跟曹氏母子一道來了。
曹氏笑道:“我頭先也不過聽我家哥兒說了幾句,怕聽得不真切。適才恰逢我家哥兒回了,我便想着讓他當面跟你們說道說道,這便跟着徐妹妹一道來了。”
曹氏說著話就將目光溜到了顧雲容身上,一頭笑着一頭上前:“姐兒可曾用了飯?我家今兒燉了鯽魚湯,還做了豬油細沙八寶飯並皮蛋粥,又煮了米飯。”說話間拉住顧雲容的手,親親熱熱道,“那米是上好的晚粳米,珍珠也似的,煮的飯又軟又香。姐兒若尚未用飯,不如我去端些過來?都熱乎着,我們還沒動筷子。”
民間尋常百姓家做飯是有講究的。勤儉人家做飯多用早秈米,俗稱尖米。這種米質地易碎口感又差,但出飯量多,且價錢便宜。若要吃得好,就要用晚粳米。這種米柔軟可口,但出飯量少,價錢也高,一般人家吃不起,勉強能吃得起的,也只有在逢年過節亦或招待客人時才會用晚粳米下鍋。
鯽魚湯又是大補的,所以曹氏說的確實是好飯。但顧雲容覺着曹氏似乎對她太熱情了點,一時倒有些無措,道謝之後推說家中飯菜已預備停當,不需勞煩。
曹氏轉頭又去勸徐氏和顧嘉彥,但兩人亦是這般說辭。曹氏又似是想到了什麼,一把將兒子拽來,笑着道:“我家哥兒今日又去打聽了,讓他說道說道現如今怎麼個光景。”
宋家小子撓頭笑笑,有些局促。
顧雲容對曹氏這個兒子印象是比較深刻的,不為別的,就為他的名字和性情。
她還是個梳着小髻的小女孩兒時,跟着顧嘉彥一道去宋家串門,一進門就看到一個正眉飛色舞跟曹氏說著什麼的小少年。那是她頭一回見到曹氏的那個獨子。小少年扭頭看到她,熱情非常,撒着歡兒帶她去看他家院子。
他得知她叫顧雲容,大呼好聽,而後挺起胸脯表示自己的名字也十分好聽。
顧雲容就隨口問他叫什麼。
“你的名兒有出處,我的也有,”他不無得意,“我爹當初翻了三天《文選》才給我定的名兒。你知道《文選》吧?就是南梁昭明太子編選的那個。”
顧雲容原本漫不經心,聞聽此言倒霎時來了興緻。
她當然知道《文選》。翻了三天《文選》取出來的名字,那必定相當有文化。
誰知他清了清嗓子,微昂着頭鄭重道:“我叫宋文選。”
顧雲容陷入沉默。
後來她聽說宋文選他爹之所以給他取這麼個名字,是因為想讓他將來文采出眾,科考入仕,為老宋家光耀門楣。只是宋文選不是讀書那塊料,後頭去了知府衙門裏倒是混得左右逢源。
宋文選有個多年如一日保持着的嗜好,吹牛。平日便是張口就來,若是灌下兩壇酒,他能把宋玉吹成他祖宗。
不過宋文選大事上不犯渾,所以若他真打探來什麼消息,倒是可以一聽。
宋文選坐下后,喝了口茶便開始講述自己打聽來的消息。
他講罷之後,顧雲容與顧嘉彥對望一眼。
怪道桓澈吩咐說後日再出門,原是明日要提審人犯。
宋文選見顧家人都不言語,一疊聲勸他們莫要太過憂心,顧同甫必定很快就會被放出來。但說著說著,他又尷尬止言。
他說的那些鬼話他自己都不信。
那個王爺來浙之後,除卻頭先出門檢閱兩回水師之外,旁的就沒動靜了,也不知鎮日裏都做些什麼勾當,怕是這回所謂代欽差南下不過是在皇帝面前做個花架子。
曹氏也跟着說了好些寬心的話兒,見顧家人確實沒有一嘗她家飯菜的意思,便拉著兒子作辭。
出了顧家的大門,曹氏迎頭就往兒子腦袋上敲了一下,恨恨道:“讓你回早些,偏是不聽!我跟人家徐夫人東拉西扯半日都不見你回,害得我搜腸刮肚找不出話,險些拖她不住!”
宋文選知母親心裏的計較,踟躕道:“娘,兜兜不會嫁我的……”
曹氏瞪他道:“瞧你那點出息!旁的不論,那顧家小囡囡生得仙女兒也似的,這等媳婦你也不想要?”
宋文選面現窘色,他怎就不想娶顧雲容了?他只是覺得顧雲容怕是看不上他。
曹氏聽兒子吞吞吐吐說了心中顧慮,一巴掌拍到他背上,笑得眯了眼:“不試試怎知能與不能?他顧家而今老子進了牢裏,還要靠咱們打探消息,他家小囡囡又才被解了婚約,那徐夫人怕是得把擇婿門檻落一落。”
曹氏見兒子已是意動,又壓低聲音道:“你可知娘為何這般中意顧家小囡囡?娘仔細看過了,她如今雖未全然長開,但能瞧出屁股渾圓挺翹,一看就是好生養的。咱們先將這婚事定下,再過一兩年就能將她娶回來,娘可等着抱孫子呢。”
宋文選猜他娘就會往這上頭想,雖然他仍無多少信心,但的確試試也不當什麼。不趁着顧雲容如今婚約剛解努把力,回頭人家再跟別家定了,他說不得要後悔。
翌日,桓澈早早到了巡撫衙門。他將巡撫陳翰、浙江三司並一應相關屬官一道叫來旁聽,倒有些三堂會審的意思。
他先命人將于思賢帶了上來。審畢,又着人提顧同甫。
顧同甫的案子於在場官吏而言實在稱不上什麼大事,莫說萬良已做了準備,縱然萬良不做準備,他們也不認為桓澈會為顧同甫平反。
顧同甫一個無足輕重的書辦,冤死就冤死了,但萬良身上牽繫着的利害可大了去了。橫豎不過一個差事,辦完便可回京繼續過親王的舒坦日子,何必做那得罪人的事呢。
伏地頓首的顧同甫也作此想。他這些時日雖未受甚苦楚,但想了許多,萬良背後的靠山硬得很,相形之下,顧家根本就是螻蟻,他這回怕是不能活着回去了。
顧同甫思及自己家中妻兒,思及自己大半輩子兢兢業業本本分分,臨了卻攤上這等事,不禁悲從中來。
他開始思索,若是他抵死不認罪,必然要揭出萬良做的那些腌臢事,可他扳不倒萬良,若是揭底,萬良將來會不會報復他的家眷?
桓澈的問話十分細緻,從戰前開始問起,但他逐漸發現,顧同甫在走神,並且回答也越發猶豫。
桓澈只看一眼顧同甫的神情就知他在想什麼。他突然停下,揮手示意暫將人犯帶下去,他要喝口茶歇口氣。
眾官吏豈敢不應,紛紛起身恭送桓澈。心裏卻覺這位王爺裝得倒挺像那麼一回事的,方才鞫審于思賢時也是一絲不苟,但最後還不是未作宣判。
顧同甫被押下去后,便有一長班模樣的人悄悄過來與他說,等會兒重新開堂時,他只管有一說一,不必顧忌,王爺自有公斷。
顧同甫起先不肯信,以為是萬良之流又在搗什麼鬼,但那長班似早料到他會如此,屏退左右,神色端謹地取出了一樣物件給他看。
是一枚雕蟠螭刻龜紐的純金寶印,依周尺方五寸二分,其上文曰“衡王之寶”。
顧同甫驚駭瞠目。
是衡王的大印!
徐氏跟顧嘉彥今日早早出門去衙署外頭等消息,顧雲容本想隨行,但徐氏跟顧嘉彥不許,她只好待在家中等着。
落日時分,顧雲容正神思不屬地待在自己屋裏做綉活,忽見秋棠急慌慌地奔進來。
“姑娘姑娘,外頭……外頭來……”
顧雲容起身:“你慌裏慌張的作甚,外頭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