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語者》第一部:重創 第1章(5)
這時他看到那匹黑馬就在眼前面對着自己,發現馬背上的騎士是一名少女,黑色的帽檐底下,兩眼早已嚇得發直。“不,不,不!”他連聲高喊。然而那匹馬卻在他面前不到幾寸處懸蹄立起,將背上的少女猛力一拋,摔落到路面上。眨眼間,馬匹的前腳當頭罩下,然後就在剛剛要被卡車撞上的一剎那,再次昂首掀足,直向他撲來。它使盡後腿的力量,躍上駕駛車廂的前方,將引擎冷卻器上的散熱欄柵當成障礙賽的跨欄似的,把它光亮的表面掃得一乾二淨。它前腳的蹄鐵落在引擎蓋上,在一片火花飛揚中將它撬翻,一隻蹄子打中擋風玻璃,發出哐啷啷的巨響。在玻璃碎裂的過程中,韋恩什麼也看不見。女孩哪裏去了?天!她一定是躺在他前面的馬路上。韋恩掄起他的拳頭和前臂猛砸擋風板.將玻璃打個粉碎,這才看見馬依舊壓在引擎蓋上面。它的右前腿卡在翼鏡的V型支架里,嘴角冒着泡沫和鮮血,長臉掩藏在玻璃碎片中,正對着他凄厲地哀鳴。越過它的身後,韋恩看到另一匹馬正在馬路邊一拐一拐地試圖逃開,而它的騎士依舊因為單腳掛在馬鐙上而被騰空拖着走。卡車還在往前推進。拖車正悠然偏離橋壁,沒有任何東西能制止它的斜行。它開始展開和緩的圓弧型滑割,不費吹灰之力地朝圍籬盪去,如同一艘遠洋客輪,在車首兩側堆起一堵顫巍巍的雪浪。在拖車衝力超越駕駛車廂、減緩衝速的時候,引擎蓋上的馬在做劇烈的垂死掙扎。翼鏡的支架已經折斷,馬匹解脫了束縛,連打幾個滾翻,消失在韋恩的視線外。在伴隨沉思而來的短暫平靜中,韋恩看見拖車已經完成橫掃籬笆和那片田園邊緣的動作,開始以圓弧方向朝他慢慢移回。排列在鐮刀狀弧線終點的是另外那匹馬,它靜靜地站在那兒,不敢確定此時此刻何處才是逃生之路。韋恩覺得自己彷彿看到那被垂掛在後的騎士從地上抬起頭盯着他看,完全不曾察覺自己背後的形勢正波濤洶湧,接着她便失去了蹤影,因為拖車已如巨浪般打在她的身上,又如夾在書本中的蝴蝶般將馬匹逼入與駕駛車廂間的凹角,在一聲如雷貫耳的金屬撞擊聲中擠裂了她的身軀。“克蕾斯!”羅伯特·麥克林手捧兩個大雜貨袋駐足在後門的出口。屋裏、屋外,沒人搭腔。於是他逕自穿過通道,走入廚房,把袋子裏的東西往餐桌上一倒。他一向喜歡趕在安妮回家前採購好周末食物。因為若不是這樣的話,他們就會一塊兒上超市,在安妮對着不同品牌的貨物反覆考慮其中差別之中耗掉一個鐘頭。每次他總不免要驚異於一個在工作時間中時時刻刻都在針對數十萬,甚至數百萬美元的大事做出果斷決定的人,到了周末竟會花上整整十分鐘去猶豫該買哪一種醬汁。而在費用上,那也會比他一個人出門購物時多花很多。因為安妮往往無法肯定哪種牌子最好,於是他們只好三種都買。單獨購物的下場,自然是無可避免要面對買錯東西的危險。但在所有生活領域都採用律師行事方法的羅伯特,早已權衡過輕重,這才選擇在沒有精打細算的太太同行的情況下出門購物。克蕾斯出門前留在電話旁的字條還躺在原處。時間才剛過十點多,可以理解,在這樣的一個早晨里,兩名少女會想多在外面逗留一會兒。他按下答錄機的倒帶鍵,脫掉厚外套,開始整理買回來的貨物。答錄機里有兩則留言。第一則是安妮留的話,羅伯特聽完,莞爾一笑。她一定是在他剛出門去超市時就馬上打來的。該起床嘍!第二個電話則是馬場的戴爾太太打來的。她只說了一句請他們打電話過去,可是那語氣中的某種意味卻讓羅伯特遍體生寒。直升機在河流上空盤旋一陣,鎖定出事現場,隨即斜下機鼻,拉高機身,從樹林上方掠過,轟隆隆的螺旋槳聲不斷迴響,充塞整座山谷。飛行員一邊盤旋,一邊從機身一側俯瞰。地面上集結着大批救護車、警車和後援小組的車輛,全都閃着紅光,呈扇形排列在那已折成弧狀的大卡車旁的田野上,並且顯示直升機降落的位置,一名警察正大幅揮動手臂打訊號。他們從奧爾班尼飛到此地,總共才花了十分鐘,機上的空降醫護隊醫務人員一路都在工作,進行例行的器材檢查。此刻大家已準備就緒,正越過繞着圈子接近着陸定點的飛行員肩頭默默眺望。河上的朝陽一閃而逝,直升機隨着自己的陰影飛入警方劃定的道路封鎖區上空,同時也飛在一部正朝着災難現場趕去的紅色汽車上空。韋恩·坦納透過警車窗口,望見那在降落地點上方一圈圈盤旋、和緩下降的直升機,在指揮它進場的警員頭頂颳起一場大風。韋恩的肩上披着一條黑毯子,坐在前乘客座,手裏端着一杯到現在還未嘗一口的熱飲。對於身旁警用無線通話器斷斷續續發出的刺耳雜音、車窗外面進行的所有活動,韋恩一概視而不見、聽若未聞。他肩膀疼痛,手上有個小傷口,救護車上的女醫護人員非要大驚小怪地給他包紮,其實那傷口根本用不着費心處理,看來她大約是不希望他在這兒感到被人忽略。韋恩看到年輕的副警長古柏曼正在卡車旁對救援小組的人說話,他現在所坐的就是他的車。而斜靠在附近那輛粗俗的小貨車引擎蓋上旁聽的則是一名頭戴氈帽的狩獵者,也是這場意外的報案人。他在林子裏聽到突如其來的巨大撞擊聲,立即跑到果醬廠,找人打電話到警長辦公室。古柏曼到達時,韋恩正在車外田園裏的雪地上。這位副警長還只不過是個小毛頭,顯然不曾看過這麼慘重的災難現場,但處理起事情卻顯得有條不紊,甚至在聽到韋恩說他已經利用他的車上通話器第九頻道緊急求救后還略顯失望。那個頻率是由州警察局負責監聽的,不到幾分鐘州警便開始陸續抵達。這會兒現場涌滿大批州警,古柏曼眼看他再也不能大顯身手,顯得有點兒尷尬。在卡車下方,韋恩看到救援小組用來切割纏結在一起的拖車和兩部渦輪機的乙炔噴燈映在雪地上的刺目紅光。他移開視線,極力排斥在車輛以圓弧曲線打滑結束后那幾分鐘裏的記憶:他並沒有立刻聽到當時現場的騷動。葛士·布魯克斯正在錄音機里若無其事地大唱特唱,而韋恩又為自己的大難不死目瞪口呆,根本不知道爬下車廂的是他的人還是他的鬼。樹林裏有不少林鵲在咯咯啼叫,一開始他還以為這另一種噪音也是它們製造的。但這聲音太絕望、太緊急,分明是一種受盡痛楚、折磨的尖叫。韋恩聽得出那是馬匹發出的垂死的哀號。他捂住雙耳,逃到田裏。他已經聽說其中一名少女還活着,也可以看到圍在她的擔架四周,忙着準備送她上直升機的空降醫護人員。其中一人將面罩按在她的臉上,另一人高舉雙臂,拿着兩隻裝有液體的塑膠袋,用導管將袋內的液體輸送到女孩的雙臂。另外那名少女的屍體已被運走。韋恩看見,一輛紅色四輪車剛剛停住,車中走下來一位留着鬍子的大塊頭,那人從後車廂取出一隻黑袋子甩過肩后,朝着轉身對他打招呼的古柏曼走過來。他們交談幾分鐘以後,古柏曼領着來人走到正用噴燈處理的卡車背後。卡車擋住了韋恩的視線。等到那兩人再次出現時,大鬍子露出一臉嚴厲的神情。他倆走過去與那狩獵者談話,對方邊聽邊點頭,並從他的小貨車駕駛車廂里拿出一隻看起來像是來複槍袋的東西。接着三人齊步向韋恩走過來。古柏曼打開車門:“你還好嗎?”“唔,我沒事。”古柏曼朝大鬍子點點頭。“婁根先生是一位獸醫,我們需要找到另外那匹馬。”車門一打開,韋恩便可聽到轟然不絕於耳的噴燈聲。那聲音讓他難受極了。“知不知道它可能往哪個方向逃去?”“不知道,先生。我想一定不會太遠的。”“好吧!”古柏曼一手搭着韋恩的肩膀,“我們會儘快讓你離開這兒,好嗎?”韋恩點點頭。古柏曼關上車門,和其他兩人站在車門外交談,然而韋恩聽不到他們說些什麼。稍遠處,直升機正載着那個女孩升空、飛離。在混亂中,一個人的帽子被風吹走了,但韋恩什麼也沒看到,浮現在他眼前的只有馬冒着血泡的嘴角,和從一個擋風板缺口邊緣上方直對着他瞪的兩顆眼珠。在以後的好長一段時間裏,這兩顆眼珠將會一直在他的夢境中死死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