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語者》第二部:遠行 第8章(1)
在夾路的護牆間的大道筆直延伸於她們眼前,奔向遠方地平線上雷聲陣陣的烏黑的蒼穹,彷彿攀入了霄漢,其間裏程長得令人無法估算。在這最遙遠的一點,閃閃電光一道接着一道,恍如不斷重複,將黑色的柏油噴入雲霄。兩道護牆外,景色平淡無奇的艾奧瓦大草原綿延鋪向遙遠的天邊。閃耀的陽光一束束如滾輪般翻轉,恰似正在尋覓獵物的巨人驅趕着天上流雲,飛也似的狂奔,把草原照得陣陣明亮。置身於這樣的景色中,時空都混亂了。安妮隱約察覺到若是任由情況這樣發展下去,很可能會造成心中的恐慌。她的視線迅速掃向映在天邊的景物,想找個有生命跡象的東西寄託心神:一座草料倉,一棵樹,一隻孤單單的飛鳥,任何東西都可以。遍尋不着,她只好開始計算護牆的牆柱,或者彷彿被閃電劈出般朝她湧來的標誌條紋。她腦中可以清晰地浮現銀色拉力雅和它的子彈型拖車,以其穩定的吞咽速度,從上面一一吞噬這些斜紋的畫面。兩天之間,她們已經行駛超過一千二百英里路程,一路上克蕾斯幾乎沒開口說過話。多半時間她都在睡覺,就像現在,蜷在後座的長椅上睡。醒來之後她也照舊待在那兒,不是收聽她的隨身聽,便是茫然望向車窗外。有一回,只有一回,安妮從後視鏡中查看她的情況,看見女兒正望着自己。在視線相遇的瞬間,安妮微微一笑,克蕾斯卻迅即把眼光移開。馬語者馬語者她對媽媽所提的計劃的反應,正如安妮事先所預料的,她大吼大叫,說她絕不同行,他們不能強迫她同行,這事到此為止。她從餐桌上站起來,逕自回房,砰然關上房門。一時間,安妮和羅伯特相對無言地呆坐桌邊。安妮稍早告訴了羅伯特這件事,並一一駁回了他的所有抗議。“她不能繼續逃避,”她說,“老天,那是她的馬,她絕對不能袖手不管。”“安妮,你仔細瞧瞧那孩子所受的罪。”“但一味躲避不僅對她毫無幫助,反而只會更糟糕。你知道她對它的愛有多深,你也看見那天她在馬場是什麼情景。你難道不會想像當天的畫面是怎樣無時無刻不糾纏着她嗎?”他沒有回答,只是垂着頭,搖了搖。安妮執起他的手,握在自己的雙掌中。“這件事我們可以使上一點力,羅伯特,”她的口氣放委婉了,“我知道我們可以。朝聖者是可以復原的,那個人可以讓它恢復正常,到時候克蕾斯的毛病也不會再纏着她。”羅伯特注視着她:“他真的認為他能夠辦到嗎?”安妮遲疑了一下,但短暫得幾乎不露痕迹,因此羅伯特也不曾察覺。“對!”這是她第一次針對此事而撒謊。羅伯特自然會以為這趟向蒙大拿而去的朝聖者之旅已經和湯姆·布克磋商過了。在克蕾斯面前,她也同樣刻意維持這種錯覺。正如安妮所料,克蕾斯在無法得到父親的聲援后只好讓步了。然而,由當時的怒氣所帶來的那陣憤恚的緘默持續之久,卻遠遠超乎安妮事先的估計。過去,安妮通常只要揶揄兩句或是東拉西扯地不去理會她的情緒,克蕾斯的氣自然而然就消了。可是這陣沉默卻前所未有地持久。這是一次那女孩迫不得已投入的罕見的壯舉,隨着旅程的延長,安妮對孩子持續的忍耐力惟有嘖嘖稱奇。出發之前,羅伯特幫她們打點行囊,並在當天早上開車把她們送到占丹,陪同她倆前往婁根處。在克蕾斯眼中,這說明他是媽媽的同案犯。當他們合力將朝聖者移上拖車時,她便戴着耳機,像尊石雕似的端坐在拉力雅車廂中,假裝閱讀雜誌。馬匹的哀號和重重踹在拖車四壁的蹄聲在周邊咫尺陣陣回蕩,但克蕾斯連抬都不抬頭望一眼。哈利為朝聖者打了一針鎮靜劑,把注射針和一袋東西交給安妮,以備緊急之需。他到車窗口和克蕾斯打了聲招呼,並開始交待旅途中如何為朝聖者餵食。克蕾斯打斷他的話:“你最好跟我媽說。”啟程的時候到了,她對羅伯特的臨別之吻只是草草回應。第一個夜晚,她們留宿於哈利·婁根住在克里夫蘭以南一座小鎮邊陲的友人家中,男主人艾略特和哈利是獸醫學院的同學,目前為當地一家大企業的股東之一。她們到達這裏時天色已經暗了,艾略特堅持要安妮和克蕾斯先進屋梳洗一番,提提精神,由他照料馬匹。他說他們養馬養得都成精了,而且已經事先在穀倉準備了一間馬棚。“哈利囑咐過,讓它留在拖車上。”安妮說。“什麼?這一整路就讓它留在車上?”“他是這麼說的。”他揚起一道眉毛,對她露出一種職業化的和藹笑容。“你們進去吧!我會留意的。”眼看就要下雨,安妮不想多做爭辯。女主人康妮是個嬌小柔和的婦人,卻弄了個怒髮衝冠似的髮型,看起來應該是當天下午才燙的。她把她們帶進屋裏,領到各自的房間。屋子很大,整棟房屋裏充滿了孩子長大離巢后的寂靜。他們在牆上的照片里向人們微笑着,照片的背景分別是高中校慶和充滿歡樂氣氛的畢業典禮。克蕾斯被安置在他們的女兒過去住的房間,安妮則住進走廊邊的客房。康妮在告訴安妮哪裏是浴室后先離開了,並說晚餐已經準備好,她們下去就可以開飯。安妮向她道過謝,順着走廊往回走,過去探望克蕾斯。康妮的女兒已經嫁給一名牙醫,遷居密歇根,但她的老房間看起來卻像人從未離開過一樣,陳列着書籍、游泳獎盃和好幾座架子的小水晶動物。在這被陌生人家的孩子離棄的雜亂物品間,克蕾斯正站在床邊翻她的袋子,尋找梳洗用具。安妮進房間時,她並沒看抬起頭來。“還好吧?”克蕾斯聳聳肩,依舊沒有抬頭。安妮試圖對牆上的照片表現出幾分佯裝的興趣。她伸伸懶腰,呻吟兩聲:“老天,我全身都僵硬了。”“我們到這裏幹什麼?”那聲音是如此冷淡而充滿敵意,安妮回頭看見克蕾斯正兩手扶着髖骨逼視她。“什麼意思?”克蕾斯不屑地揚手朝整個房間比劃一圈:“這一切。我的意思是:我們到底來這裏做什麼?!”安妮嘆了口氣,還來不及回答一句,克蕾斯已經出口表示:“算了!無所謂!”她快速抓住手杖,拎着盥洗袋子往門口走。安妮看得出因為不能大發一陣雷霆,燃起這女孩胸中多麼熾烈的怒火。“克蕾斯,求求你!”“我說算了,行嗎?”女孩拋下這句話,舉步就走。艾略特從院子裏進來時,安妮正在廚房和康妮交談。這位男主人此刻面如槁灰,身體一側沾滿了泥巴。此外,他似乎想勉強自己走起路來不要一拐一拐的。“我把它留在拖車裏了。”他說。晚餐時,克蕾斯玩弄着她盤中的食物,只有在有人對她說話時才開口答應一聲。三位大人雖然竭盡全力想維持談話的進行,然而席間卻照樣出現一段段只有刀、叉、湯匙叮叮噹噹敲擊的空當。他們談到哈利·婁根和占丹,還有時下正導致人心慌慌的一種叫萊姆症的新爆發的疾病。艾略特說,他們認識的一個大約和克蕾斯同齡的女孩得了這種病,整個人都給徹底摧毀了。康妮飛快地對他使了個眼色,他臉色微紅,趕緊改變話題。用餐完畢,克蕾斯馬上表示她累了,希望他們不介意她先就寢。安妮說她也要回房,不過克蕾斯不肯讓她這麼做。走向門口時,她的手杖一路咚咚咚咚地敲在中空的地板上。安妮瞥見那對夫妻目送她離去時眼中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