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 20 章
這是既靈第二次入這個夢,雲山霧照,一片荒寂。
不知是不是有了上次的經驗,這次她竟半點沒慌,甚至還摩拳擦掌準備好好打探一番這虛無之境。
哪知道她來了興緻,夢卻不幹了,這邊剛起身走兩步,忽然地動山搖!
既靈隨之跟着劇烈搖晃,就像被一隻大手提起來用力甩,胳膊腿隨時都要飛出去,腦袋更是疼得要炸。
終於,虛空劈開,迷霧散盡,露出譚雲山無比貼近的一張大臉。
人的一張臉再怎麼俊俏,離這麼近看,也只剩眼睛鼻子嘴了。既靈渾身一驚,剛要說話,譚雲山卻忽然伸出一根手指壓在他自己嘴唇上,示意她安靜。
既靈懂,但不做打算聽,任誰夢做得好好的被這樣喪心病狂的猛搖至醒都不會有好脾氣:“唔——”
既靈連第一次個字都沒機會出口,就讓人把嘴捂了個結結實實!
譚雲山一臉歉意,但下手可沒遲疑,本就貼着牆角的既靈直接被手掌力道捂得後腦勺咣當撞牆!
既靈怒不可遏,譚雲山也嚇一跳,連忙湊到她耳邊飛快低語“馮不羈有問題”,而後像是斷定既靈不會再弄出聲響,果斷鬆手,改為幫她揉後腦勺。
譚雲山捂她嘴捂得有多兇殘,幫她揉就揉得有多輕緩。
一下一下,揉散了疼,揉軟了心。
既靈那在心裏叮叮噹噹響了半天的凈妖鈴,最後化成一汪水,無聲無息流沒了。
不着痕迹將後腦勺從對方的手掌里挪開,她才斂着眸子小聲地問:“馮不羈怎麼了?”
聽語氣就知道這位姑娘冷靜下來了,譚雲山心裏鬆口氣,忙不迭道:“別說話,跟我來。”
直到跟譚雲山躡手躡腳地往外走,既靈才發現廟門不知何時打開了,雖然那門板原本也關不嚴實,但此刻半敞着,明顯是有人出去了。自然,廟裏早沒了馮不羈。
月明山靜,腳踩在雜草上,輕微窸窣。
好在,廟后不遠處老樹下的那二人,談得正熱烈,聽話音看神態皆無半點防備,似料定了不可能被人圍觀偷聽。
但這世上,從來都沒有絕對。
雜草叢后,既靈和譚雲山並排趴着,兩雙眼睛精光冒,四隻耳朵豎得高。
老樹下和馮不羈說話的是個陌生男人,看模樣二十齣頭,眉目清秀,文質彬彬,一襲白衣素凈淡雅,與這深山老林格格不入,偶爾有風帶起他輕盈衣袂,竟恍若有幾許飄逸仙氣。
相比之下,馮不羈就只剩粗糙了,尤其這會兒席地而坐,態度懶散不耐,好幾天沒打理的鬍子亂糟糟糊在臉上,簡直可以隨時與這荒山野嶺融為一體而毫無破綻。
談話似已進行了不短時間,因為年輕男子在長長嘆息后,也站不住了,索性蹲下來苦口婆心:“馮不羈,你就別為難我了,我一個禮凡上仙,多少世人敬我拜我,卻要隔三差五下來和你說軟話,讓其他上仙知道了,我真是要找個地縫鑽進去。”
馮不羈受不了地亂撓一氣自己腦袋——估計本想薅頭髮的,奈何太短——終於撓痛快了,才看向對方,“情真意切”道:“我的忍耐是有限的,你再這麼騷擾我,我不成仙,要成魔了!”
禮凡上仙也動了“情”,而且非常默契地和馮不羈一樣,皆屬“憤懣之情”:“你這樣在人間晃蕩,我們也很困擾。你都一百二十歲了,不成仙,又不是妖怪,你知道你這樣的存在有多違背天道嗎?”
這話馮不羈就不愛聽了,當下擰眉立目:“我好端端過我的,有事沒事還幫這天下除個妖掃個魔,我怎麼就違背天道了?天道就該是長生不老的好人被帶走,作惡多端的妖魔邪祟繼續留着?”
“怎麼能叫‘帶走’呢,我來是渡你成仙,成了仙你一樣可以降魔伏妖,救濟天下啊。”
“得了吧,你連我都帶不動,還準備救濟天下?”
“那是天帝不允許我們強行渡仙,不然你當我帶不走你!”
“你看,就是‘明搶’,我說‘帶走’有什麼問題?”
“……”
這樣的月下相逢數不清多少回,這樣的車軲轆話也說了無數次,但一個職責所在,一個無心上天,於是只能一個繼續來,一個繼續推。
禮凡上仙也不要什麼一塵不染的上仙氣度了,一屁股坐到馮不羈身旁,和他一起看月亮。
馮不羈嚇一跳,因為按照以往經驗,此刻這位仙家就該飄飄而去了,他甚至已經做好了揮手送別的準備,怎麼可能不按套路來!
“為什麼你就死活不升仙呢……”相識至今,禮凡上仙第一次對這位“老朋友”的極力抵觸,生出好奇。
馮不羈無力地看他一眼:“你下來渡我得有二十年了吧,現在才問會不會有點晚?”
禮凡上仙語塞。他自司此職,渡人無數,馮不羈只是眾多凡人中的一個,儘管這位凡人有些棘手,但他也只是希望有朝一日頑石能夠想通,從未好奇過此人為何冥頑不靈。不是他沒有好奇心,只是一個凡人的“緣由”,還犯不上讓他好奇。
“還記得你第一次來渡我的時候,怎麼說的嗎?”馮不羈忽然道。
原本就起了些反思之心的禮凡上仙,在這第二問里徹底尷尬下來,遲疑片刻,慚愧而坦誠:“真不記得了。”
馮不羈料到了,直接給了答案:“你說成仙很簡單的,只需要與你走一遭塵水,入了九天仙界我就是仙。”
禮凡上仙的記憶終於逐漸回籠,尷尬苦笑,接口道:“你當時說‘屁,成仙要渡劫的,你當我不知道!’。”
馮不羈驚訝挑眉:“喲,沒全忘啊。”
禮凡上仙好脾氣笑笑,帶着點自嘲:“想起來了。”
馮不羈點點頭,繼續道:“我那時就想和你說,不用刻意對我客氣,你裝得累,我受着也不舒服。”
禮凡上仙被打敗似的搖搖頭:“我這點兒仙氣都讓你看透了。”
馮不羈斜眼看他:“別撿好聽的往自己身上放,就是輕慢之氣。”
禮凡上仙怔住,而後大笑,笑聲一掃克制文雅,儘是縱情恣意。
“對嘛,”馮不羈很欣慰,“年輕人就該這樣,別一天到晚死氣沉沉的。”
禮凡上仙真想和馮不羈好好論道一下究竟誰的年歲大,但回憶這二十年來的交鋒勝算……他很識相地放棄。
笑爽快了,他正色道:“我以後都不會來煩你了。”
“真的?!”馮不羈以為自己聽錯了。
禮凡上仙認真看着他,點頭,一字一句道:“從今往後,我再不來煩你,你長生不老也好,伏魔降妖也罷,世間任你逍遙遊。有朝一日若變了想法,願意成仙,可沐浴焚香,朝東南方供奉……”
“沒有‘有朝一日’。”馮不羈一聽沐浴焚香就腦袋疼,直接打斷。
禮凡上仙樂,乾脆也收了話頭,只道:“不過有兩點我要講清楚,一,無論我是渡不成你還是放棄渡你,都屬失職,但這種事只要你我不聲張,屬於民不舉仙不究;二,我未必會永遠做這個禮凡上仙,若下一任上仙發現疏漏,前來渡你,你與他之間如何應對我不管,但你我之間……”
禮凡上仙沒再繼續,只定定看馮不羈。
馮不羈瞭然,用力一拍他肩膀:“今天發生的所有事情,都是你我之間的秘密,不管誰人來問,那就是禮凡上仙渡我不懈,是我頑固不化,抵死不從。”
禮凡上仙微微皺眉,意思馮不羈領悟得很透,但這話怎麼聽起來就那麼彆扭……
罷了。
不管怎麼說,此事到今日,就算有個結果了。就像他說的,其實九天仙界沒人關注一個凡人成不成仙的事,只是他司職禮凡,這就是他的職責。如今有了決斷,於他和馮不羈都算解脫,至於失職之愧,只能在別處儘力彌補了。
利落起身,禮凡上仙同馮不羈道別:“保重。”
簡單兩個字,給這一場不知該說短暫還是漫長的相識,落下終結。
馮不羈也起身,難得正色施禮:“上仙也是。”
禮凡上仙笑意清淺,平和從容,周身飄逸仙氣又回來了。不再流連,上仙轉身揚袖,頃刻間風起,一朵祥雲翩然而來。上仙乘雲而起,歸九天仙……
“你能鬆手嗎?”
禮凡上仙回頭看着死抓着自己衣角的馮不羈,一臉生無可戀。
“再等等。”馮不羈露出燦爛微笑。
禮凡上仙被這突來的示好弄得心裏直突突,面上還要極力鎮定,穩住仙姿:“我道過保重了。”
馮不羈沒接茬,直接問:“還記得你第一次來渡我的時候,怎麼說的嗎?”
禮凡上仙眨眨眼,是他產生了幻覺還是馮不羈失憶了,這話不是剛剛才聊過嗎!
之前他的確沒記住,但剛剛聊過的誰還會忘:“我說,成仙很簡單的,只需要與我走一遭塵水,入了九天仙界你……”
“就是這個,塵水!”馮不羈眼放光芒,“這是啥河?”
禮凡上仙蒙了:“我二十年前和你說過的話,你現在才想起來好奇?”
“此時已也彼一時也,”馮不羈理直氣壯道,“我倆不也是今天才交心!”
禮凡上仙對於被單方面認定“交心”頗有微詞,但既然打定主意好聚好散了,也不差多說兩句:“所謂塵水,是九天仙界的兩條仙河之一。凡人得道成仙,即由塵水入仙界;仙人貶謫投胎,亦由塵水落凡間。”
馮不羈越聽越覺得此仙河甚是兇險:“那如果一個仙人不小心失足落水呢,直接就投胎轉世了?太草率了吧!”
“當然不會。”禮凡上仙扶額,“塵水自九天寶殿外起,途徑五仙山,終在瀛洲歸海,可以說蜿蜒整個九天仙界,要是隨便哪裏落水都投胎轉世,仙界就空了。”
馮不羈一臉無辜,滿眼都寫着“明明是你說的”。
禮凡上仙嘆口氣,遇上馮不羈這種急性子的,什麼緩而有禮娓娓道來都不頂用,就得直奔重點:“只有九天門外思凡橋下的塵水,落入方能投胎轉世。其餘他處,仙人入了只是下凡,不管是來凡間玩也好,像我這樣做事也好,都是隨時下來,隨時歸。”
馮不羈聽到這裏總算有了個大概眉目,且能由此及彼:“是不是說,如果我跟你成仙,渡劫之後,也是由思凡橋下的塵水裏出來?”
禮凡上仙很欣慰:“對,貶謫投胎和渡劫成仙皆是天道秩序,必須經思凡橋。”
馮不羈還是覺得不穩妥:“如果不小心失足落橋呢?”
禮凡上仙無語:“九天仙界裏的是仙又不是孩童,那麼多地方不去偏圍着這麼危險的地方轉,再說還有塵華上仙守着呢。”
“哦……”馮不羈踏實了,有人守着那就比較安全了。
禮凡上仙想替整個九天仙界謝謝馮不羈這麼替他們操心:“沒其他事了吧。”
“有。”
“……我還能不能走成了!”
“人間有塵水嗎?”
禮凡上仙怔住:“怎麼可能,那是仙河。”
馮不羈對這答案也不意外,正欲放棄,又聽對方道——
“不過這話還要看怎麼講。”
馮不羈服這位上仙了:“話還能怎麼講,照實說啊。”
禮凡上仙深深看馮不羈一眼,心說也就自己脾氣好,換個人下來渡不渡的暫且放一邊,必定要先揍他一頓。
“塵水是仙河不假,但流到瀛洲時,便歸於東海,而人間很多河流最後也奔騰入海,某種意義上講,就算是和塵水連通了,沾了仙氣,所以人間這些最終匯入東海的河,在九天仙界看來,也可算作塵水。”
一口氣解釋完,禮凡上仙認命地看向馮不羈,等着這位提出新問題。
不想馮不羈一臉心滿意足,重又抱拳:“多謝,保重!”
禮凡上仙猝不及防,有一種被人突然下了“逐客令”的心酸。
不過終歸好聚好散,來日再遇……不,永世別相逢了。
禮凡上仙身心俱疲,踏雲而去。
馮不羈轉過身來,打道回府。
既不用再被滋擾了,又解了塵水之惑,一晚上就解決了兩件大事,簡直不能更……
呃,草叢後面好像有兩張熟悉……且明顯陰雲密佈的臉。
馮不羈停住腳步,咽了下口水,緩緩抬手微笑:“好巧,你們也出來賞月啊……”
破廟內。
既靈和譚雲山並排而坐,整齊劃一地抱着胳膊、眯着眼,盯緊眼前“我有許多小秘密就不告訴你”的夥伴。
馮不羈坐姿端正,態度恭順,前所未有的乖巧。但,就是不開口。
既靈索性先出聲:“說吧。”
馮不羈垂死掙扎:“有其他選擇嗎……”
既靈點頭:“你可以選擇坦白,或者被迫坦白。”
馮不羈:“……”
要說一貫強勢的人忽然耷拉腦袋了,巨大的反差也是挺唬人的,起碼現在,剛說完狠話的既靈就已經有點後悔了。
畢竟她不是馮不羈的什麼人,對方也談不上真的欠她一個交代。
“我這人不會拐彎,怎麼想就怎麼說,”既靈放緩聲音,認真道,“從我答應和你們一起捉妖開始,我就拿你們當同伴,所謂同伴,就是坦誠相待,福禍共擔,關鍵時刻能過命。對於你們,我沒有保留,不管你們問我師父也好,旁的也罷,我都老實相告。所以如果你們……”
話是對着馮不羈講的,但直到這會兒,既靈才後知後覺自己一直用的都是“你們”,故而話頓在這裏,下意識看譚雲山。
譚雲山正頻頻點頭深覺既靈講得在理呢,忽然跟對方看過來的視線撞了個正着,想也不想就舉起手自白:“我是一個混了二十年日子的風雅男子,這輩子最大的秘密是你來到譚府幫着揭開的……”
既靈抬手示意,可以了。
她絕對相信這是一個再沒有秘密的簡單男子,但——
“‘風雅’二字和你剛剛那番解釋有關係嗎!”
譚雲山很自然微笑:“無風雅,不雲山。”
既靈:“……”
馮不羈心懷感激,譚雲山直接一胳膊幫他攬走了既靈九成怒火,這種兄弟哪裏找!
既靈無語瞪了譚雲山半晌,放棄。譚家二少身上那麼多“閃光點”,怕是這輩子都不會熄滅,她要回回跟着置氣,能上天。
重新看回馮不羈,既靈也不繼續之前的話頭了,因為想說的就那些,也說得差不多了,其實翻來覆去不過四個字——以誠相待。
難嗎?她不覺得。
一時無言,破廟陷入寂靜。
但很快,又被馮不羈出聲打破:“如果我堅持不說,你是不是轉身就走?”
既靈搖頭:“不會。”
馮不羈錯愕:“真的?”
既靈道:“我會打你一頓,轉身再走。”
馮不羈沒繃住,咧開了嘴。
譚雲山趁機湊過來敲邊鼓:“不羈兄,我那麼死乞白賴才說動既靈姑娘帶上我,你總不能看着隊伍就這麼散了吧。”
馮不羈樂,半玩笑半認真道:“那可以我走,你和既靈姑娘繼續捉妖修仙。”
譚雲山:“只剩我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跟着她那樣一個手起刀落的小姑娘,你忍心?”
既靈:“……你到底是不忍心我還是不忍心你自己!”
馮不羈被這倆夥伴逗得樂不可支。但凡聯手誘供,皆是一個來硬的一個來軟的,既靈和譚雲山走的也是這個路子,只不過總是走着走着,就走偏到了“自相殘殺”的歪路上。
其實那些陳年舊事,翻出來也無妨,沒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不過就是有了機緣,可以成仙,但他拒了,然後就一直晃蕩到現在。
之所以不願意多講,馮不羈想,可能因為他從來沒真正和誰聊過這些事,包括藏在心裏更深處的那些所見所思所想,乍一要提,總下意識抗拒——他是個孤獨了一輩子的人啊。
既靈和譚雲山早就結束了家常便飯一樣的“自相殘殺”,如今將馮不羈臉上的百轉千回盡收眼底。
既靈無聲看譚雲山——他是不是要說了?
譚雲山眨一下眼——我看像。
既靈眨兩下眼——那為什麼還不開始?
譚雲山輕搖頭——多擔待吧,畢竟是個一百二十歲的老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