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 4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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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溯雪不停,所以晚宴便設在了堂內。前為男堂,後為女堂,隔一屏風。丫鬟提着食盒魚貫而入,蘇霽華坐在靠屏風處,透過細薄屏綃隱隱看到賀景瑞的身影。
今日的賀景瑞穿的比平日裏厚實些,似是身體還沒好全,面色有些蒼白,但飲了酒後臉上便顯出酒暈,面色倒是好了些。
“華姐兒,聽說你從外頭帶了個孩子進春悅園?”大太太放下手中玉箸,抬眸看向蘇霽華。
蘇霽華眉眼乖順的坐在那裏,語氣輕柔,“那孩子是我從人販子手裏頭救下來的,雖去官府報了案,但一時半會的也無人來認領。看着可憐,我便帶在了身邊。”
“大嫂慣是個心腸好的。”李珠笑道:“春悅園清冷,有個孩子伴着也是不錯。”
大太太似是不滿,但聽罷李珠的話后卻也沒多說什麼。
男堂內,賀景瑞似乎是飲了許多酒,撐着身子起身後被賀天祿扶着步出男堂去外頭透風。
蘇霽華趕緊起身,言說自己要去如廁,將一眾女眷撇在了女堂內。大太太面色不大好,她對蘇霽華從來就沒有滿意過,再加上方才朱婆子告狀,她對蘇霽華更是不滿。
屋外溯雪飄零,蘇霽華出去時賀景瑞已然沒了身影。她站在穿廊處,四面透風,渾身僵冷,探頭探腦的看。
“跟我來。”突兀出現在蘇霽華面前的賀天祿冷着一張臉道。
蘇霽華一愣,跟在賀天祿身後往後花園子裏去。
園內積雪未清,乍眼一看素白一片,將昏暗的天色襯得白亮了許多。
賀天祿一路未停,直至將蘇霽華帶到一寬泛湖面之上。
因為賀府和李府只隔一牆,所以其後花園子裏頭有一湖是相通的。湖面的冰已消融,有氤氳熱氣自湖面泛起,岸邊停靠一小舟,平底,長三丈,分四艙。
蘇霽華猶豫了一下后隨賀天祿上舟進中艙。艙內掛着一盞紅紗籠燈,置桌凳,筆床,盆玩茶具之類。茶案旁燒着清茶,裊裊白霧自壺嘴中噴出,“噗嗤噗嗤”頂開了蓋。
賀景瑞身披大氅盤腿坐於蒲墊之上,提起茶壺倒茶。清冽茶香四溢,賀景瑞眸如秋水,柔潤溫玉。
蘇霽華突然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坐吧。”賀景瑞將茶碗往蘇霽華的方向推了推。茶麵清暈流淌,有細小的嫩芽舒捲其中。
蘇霽華垂眸落座,坐的近了才發現那人身上的酒氣有些濃郁。
“飲了些酒。”賀景瑞聲音清潤道:“還望大奶奶莫見怪。”
“我無礙的。”蘇霽華捧起茶碗,輕抿一口香茗,入口甘甜。
艙內悄靜無聲,只有“嘩嘩”的流水聲自外傳來,舟在動。
“我有事與大奶奶相商。”注意到蘇霽華的表情,賀景瑞便道:“舟上雖只你我與天祿三人,但還是離遠些妥當。”
賀天祿在外棹船,他身穿細薄襖袍,站立在雪中,似乎一點都不懼寒意,頭頂盤旋着鷹,“啁啁”鳴叫。舟繞出李府,往賀府的方向而去。
蘇霽華已然猜到賀景瑞要與自己說什麼,她放下茶碗,雙掌置於茶案之上,青蔥玉指,細布纏在腕子上,從寬袖內隱顯而出。
“大奶奶大概已見過那人。”
蘇霽華斂眉,鴉青色的睫毛垂下,在眼帘處投射出一片青黑暗影。“三叔的意思是……”
“並無它意,只盼大奶奶替我保守這個秘密。”
其實蘇霽華到現在都沒搞清楚那長着一張與賀景瑞一模一樣的臉,脾性卻全然不同的男人到底是不是賀景瑞。
“大奶奶不必知曉此事。”賀景瑞頓了頓話后道:“我明日便搬院子。”
茶碗被打落,熱茶如潑墨般灑開,浸濕了茶案,蘇霽華面色煞白。賀景瑞這意思,是要與她劃清界限?那她的計劃該怎麼辦?她的後半生又該怎麼辦?
“大奶奶可無礙?”賀景瑞皺眉起身,即便面有急色卻依舊是一副不急不緩的模樣。他拿出帕子遞給蘇霽華。
茶放了片刻,只有些微燙,但蘇霽華膚嫩,掌背處被燙紅了一片,看上去十分明顯。
接過賀景瑞的帕子按在掌背處,蘇霽華還未說話,便看到對面之人出了艙,片刻後端着一盆沾滿雪水的沁涼湖水進來。
將傷處浸於湖水中,賀景瑞語氣輕緩道:“原本應當是用流水最佳,但這處只有湖水。”
修長白皙的指尖搭在蘇霽華覆著帕子的掌背處,不多進一寸。
蘇霽華抿唇,掌背處的鈍痛已全然顧不得,心裏頭只剩下賀景瑞剛才說的話。這人若是真疏遠了自己,那自己該如何是好?
賀景瑞於蘇霽華來說,是唯一能出李家的浮木。
蘇霽華暗蜷緊指尖,腦子裏面一派混沌。
聰明如賀景瑞,自己這般明顯的意圖他肯定懂,所以今日是在給她下最後通牒嗎?
蘇霽華咬牙,深知如果她放走了賀景瑞,那她就真的翻身無望了!想起那被弔死時的窒息感和充斥在胸腔內恨意。蘇霽華摸到自己藏於寬袖暗袋內的銀剪子,指尖觸在刃尖處,狠狠往下一紮。
“嘶……”銀剪子尤其鋒利,蘇霽華沒有控制住力道,只感覺傷口划的有些深,那溫熱的血漬從指尖淌下,浸在指縫裏。
賀景瑞敏銳的聞到一股血腥氣,他皺眉看向蘇霽華,突然掩袖遮眼。“大奶奶,你在做什麼?”
看到賀景瑞的動作,蘇霽華頓覺自己果然猜對了,所以這賀景瑞怕見血?可是一個馳騁沙場的大將軍,怎麼會怕見血的呢?
“三叔。”蘇霽華撐着茶案起身,指尖處滴滴答答的落下血珠子。
賀景瑞聽到聲音,面色微白。
鼻息間的血腥氣愈發濃郁,賀景瑞頭腦欲漲,搭在茶案上的胳膊青筋微露。
“三叔?”看到這副模樣的賀景瑞,蘇霽華面露擔憂,但一咬牙還是飛身撲了過去。
“唔……”賀景瑞被蘇霽華撲倒在地,兩人壓在艙內的毯子上,蘇霽華沁着血珠子的指尖準確覆在賀景瑞臉上,溫熱的血漬粘在他的眼睫處,隱顯出半截掌印。
賀景瑞閉眼垂眸,似有些難奈。溫香軟玉在懷,那沉香味與血腥氣混雜在一處,充盈在鼻息中,吐不出吸不盡。
蘇霽華小心翼翼的又喚了一句。“三叔?”
賀景瑞久未回話,正當蘇霽華覺得自己猜錯時,她身子一顛,猛地一下就被人壓在了身下。
動作太大,舟輕晃,漾出層層漣漪。站在外面的賀天祿皺眉,卻還是沒進去。
“啊……”男人長長的嘆息出聲,似長眠而醒般的慵懶舒暢,他將蘇霽華攏在身下,語氣歡愉異常。
舒展了一下筋骨,男人眯眼看清蘇霽華的臉,突兀勾唇。“女人,你跟賀景瑞是什麼關係?那人可冰清玉潔的很,連女人的一根指頭都不敢碰。”
繞着蘇霽華粘在面頰處的碎發輕撫,男人感受着這細膩滑膚,動作肆意而無賴,根本與那君子模樣的賀景瑞相差十萬八千里。
美人在懷,也虧得那賀景瑞還一本正經的端着架子。
蘇霽華長了一張好看的臉,男人雖只見過兩面,但卻記憶猶新,畢竟好看的東西,誰不喜歡呢?尤其是像他這樣的人。
蘇霽華仰頭看向面前之人。男人的臉上沾着她的血,半張臉隱在暗色里,看不清面上表情。掛在頭頂的紅紗籠燈隨着船舟細細搖晃,投下的剪影掃過兩人相依在一起的身影,陡顯曖昧。
“你,你是誰?”蘇霽華顫着聲音,用指尖撥開賀景瑞垂在自己臉上的頭髮,然後終於看清了面前渾身戾氣的人。
男人低笑一聲,按住蘇霽華的肩膀,止住她欲起身的動作,然後抓住蘇霽華的指尖置於唇上。男人深吸一口氣,似是對這股子血腥氣尤其喜歡。
“老子叫,天闕。”沙啞暗沉的嗓音從男人口中傳出,蘇霽華感覺自己指尖鈍痛,她瞪着一雙眼,看到這名喚天闕的男人含着她的指尖,品嘗珍饈美味一般的享受。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蘇霽華根本就不能想像到一個人的身上真的會存在有相差千里的兩種性格,而且這人還有自己的名字。他說,他叫天闕。
蘇霽華感覺到一股彌散在四肢百骸內的驚懼,她眼看男人攬着她的腰將她從地上攏到身上,自己則被嚇得軟綿綿的渾身一點氣力都沒有。
硬生生的瞧見一人在自己面前變成另外一個人,活似見鬼。蘇霽華覺得她沒驚懼大叫或者被嚇昏過去還算是好的。
“你是哪家的媳婦?”攥着蘇霽華的腕子不放,天闕大刺刺的靠在茶案上,給蘇霽華端了一碗熱茶。“抖什麼?老子又不吃人。”
蘇霽華端不住那茶,天闕將茶喂到她嘴邊。
梗着脖子被迫吃了一口茶,蘇霽華吃完以後才發現那茶碗是賀景瑞的。
“老子不嫌臟。”就着蘇霽華的胭脂唇印,天闕將那茶一口飲盡,然後又像是沒盡興般的將目光定在了蘇霽華臉上,目光曖.昧而肆意。
天闕承認,這個女人是他看過的至今為止長的最好看的一個。食.色.性.也,那賀景瑞是個和尚性子,可他天闕不是,只可惜被那賀景瑞壓制的,到如今都無用武之地,難得出來,還不好好享受享受。
想到這裏,天闕壓緊懷中人,雙眸微暗。
蘇霽華看出天闕眼中意圖,她暗壓下心內驚懼,哆嗦着唇瓣道:“是我放你出來的。”
“哦?”天闕一挑眉,動作流氣。
“我,我想與你談一筆生意。”蘇霽華是看過這天闕假扮賀景瑞時的模樣的,不說十成十,反正旁人定然認不出來。
“你與賀景瑞,是不是時常只能出來一個?而平日裏都是賀景瑞在外頭?”
天闕伸直長腿,饒有興緻的打量着面前的蘇霽華。梳着婦人髻,膚白貌美,難得佳色,最關鍵的是兩次都是這個女人放自己出來的。面色雖帶懼,但難得有點子膽色。
撫了撫下顎,天闕抹開臉上血漬,沉聲道:“說吧,什麼條件?”
蘇霽華壓下心中激動,直接脫口而出道:“你假扮賀景瑞,將我從李府內討出去。”其實說是假扮也不盡然,因為這明明就是同一個人。
“李府?”
“我是李府的寡婦,他們不放人。”蘇霽華簡短說出了自己的處境。
天闕上下打量蘇霽華一眼,然後嗤笑一聲道:“你與我何好處?”這般女子,做個寡婦確是可惜了。
“我……”蘇霽華原本想說她可以用血將天闕放出來,但轉念一想經剛才一事,賀景瑞已有戒心,若是不讓她近身她也莫可奈何。
“來,我教你個法子。”天闕摟着蘇霽華往懷裏壓了壓,蘇霽華感覺到胸前一陣鈍痛,卻動彈不得。
天闕眯眼俯身,指尖掐在蘇霽華腰間,盈盈素腰,酥軟無比。
“這賀景瑞是個君子,你與我睡上一覺,待明日醒了他瞧見你,不娶也得娶。”
梓枬端着糕食進門,一眼瞧見那李溫睿的動作,趕緊急急擋在蘇霽華面前,臉色微白道:“二爺,外頭鋪子出了事,掌柜的請您過去一趟。”
“出事?能出什麼事?”李溫睿被梓枬耽誤了好事,臉一下就拉了下來。
“聽說是東街的慶祥布莊帶人過來鬧事了。”
李家的布莊生意一好,自然惹人眼紅,那些看不過眼又仗着有后勢的便上來鬧事。畢竟在應天府,哪個做生意的不與那些朱門大戶,簪纓世族有關係。
李溫睿皺眉,朝外頭鋪子看了一眼,然後笑着與蘇霽華拱手道:“嫂嫂,我去去就回,你好生歇息,過會子我送你回府。”
蘇霽華攏袖轉身,抬腳往外頭去,“一道去瞧瞧吧。”
“哎,嫂嫂,這拋頭露面的事,交給咱們男人去做便好了。”李溫睿上前攔住蘇霽華,手背觸到那香軟寬袖,下意識的伸手一抓,卻不想那料子極滑,細溜溜的直接就淌過了他的手。
蘇霽華冷眼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李溫睿,唇角輕勾道:“當今世道,女子縱馬遊街都可,我只是出去瞧個熱鬧,二爺還要攔着?”
“自然不是要攔着嫂嫂,只是那處腌臢人太多,怕驚擾了嫂嫂。”
“無礙,我不怕。”李府的腌臢人她都受得住,外頭的那些又算的了什麼呢。
李溫睿見勸不了蘇霽華,又想着過會子人多眼雜的興許還能占點便宜,便隨在她的身後一道往前頭鋪子去了。
鋪子裏面正吵得不可開交,東街慶祥布莊的穆掌柜帶着人堵在店門口,手裏拿着幾件成衣正在叫嚷,肥碩的身軀崩在精白色的寬袍內,更顯臃腫。
“前些日子做的好看,燒了那麼多些料子,煙火熏天了一日。可誰曾想,昨晚上我夫人來這買裙衫還是買到了次料,你們瞧瞧這料子。”一邊說話,那穆掌柜一邊拉扯手裏的裙衫。
“刺啦”一聲,裙衫被穆掌柜肥碩如腫蘿蔔般的手用蠻力撕開,瞬時裂成兩半。
周圍人眾驚呼一聲,面面相覷,甚至有些剛剛挑好衣物的人叫嚷着要退貨。
天色很冷,鋪子兩面透風,宿德源卻滿臉熱汗,“我們的鋪子裏頭都是好料,你這裙衫肯定不是我們鋪子裏頭的。”
“什麼不是你們鋪子裏頭的,瞧瞧,你們鋪子的綉紋還在這處呢,別想狡辯。我看應當是你們鋪子前幾日的那把火沒燒乾凈吧,儘是哄人了!”穆掌柜操着一口破鑼嗓子,唾沫橫飛。
宿德源被那穆掌柜逼的啞口無言,心底漸犯虛起來。
自從鋪子被李家二爺接手之後,是一日不如一日,若不是前幾日那場火,他們的鋪子便是大羅神仙都救不了。
穆掌柜見宿德源不說話了,便自得意起來,朝着眾人嚷嚷道:“瞧瞧,這就是他們所謂的好料。”
蘇霽華冷笑一聲,端着身子往前走了幾步。這般拙劣的法子都能想出來,看來這穆掌柜真是貌如其人,蠢笨如豬了。
“這裙衫是不是好料我不知道,但是不是我們鋪子的,一看便知。”
清冷中帶着些軟媚的聲音自旁傳出,穆掌柜側頭看去,只見一素麵朝天的女子站在那處,柳腰身,素襖裙,梳着婦人髻,眼半彎,朱顏冰肌,眼尾帶媚,乃是難得一見的神仙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