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先前他就因為與皇帝政見不合,所以被責罰過兩次,也因此更加不受明德帝待見,但是穆無暇不覺得自己有錯,明德帝太過自私,這樣當皇帝,是不可能會流芳百世的。為了好名聲,做一時的表面功夫,哪裏禁得起後世傳頌?
明德帝微微有些惱了,但一想到是自己先讓他說的,也就壓下了火氣,冷聲道:「所以你成不了太子,就是因為不懂怎麽當好一個皇帝。」
穆無暇低頭不語。
「陛下,前頭就是文壇了。」車外有人恭敬地道:「您要下來看看嗎?」
文壇是國都里的儒學大家開設的教壇,就在城隍廟附近,沒錢上私塾的孩子都會在這裏聽課,也有不少官員受教於此。
明德帝下車,穆無暇跟在他身後,兩人剛踏進文壇的大門,就見許多人紛紛拱手行禮。
皇帝嚇了一跳,低頭看了看自己,皺眉道:「朕沒穿龍袍,他們怎麽認出來的?」
穆無暇愣了愣,也不知該怎麽解釋,正猶豫呢,旁邊就來了個書生,朝他一揖道:「穆師兄,師父今日恰好在,你要去請安嗎?」
穆師兄?明德帝側頭看着那書生,心想這倒是新鮮,不稱呼王爺,倒是敢稱姓,穆可是國姓。
「我知道了。」穆無暇頷首道:「先四處看看,等會兒再去向師父請安。」
「好。」書生拱手,又朝皇帝也行了個簡單的禮,便往別處去了。
明德帝眯眼,掃了掃四周,這才發現這些文人是在朝穆無暇行禮,而不是認出了他的身分。
「你跟這文壇有關係?」
穆無暇拱手道:「兒臣時常來替師父授課,故而與他們也算熟識。」
授課?!明德帝震驚了,「你才十六歲,這兒授課的人據說都是名人大家,你湊什麽熱鬧?」
有些僵硬地低頭,穆無暇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旁邊倒是有個衣着破爛的書生聽見了,當即笑道:「先生說過,勿以年紀度人。穆先生雖小,但精通儒學,文采斐然,實乃眾人學習之榜樣,大人若是不信,可以聽一聽穆先生授課。」
明德帝愕然,看着自己面前這低着頭一聲不吭的皇子,好半晌才道:「你有如此造詣,怎麽從未跟朕提起過?」
「與朝政無關,也沒什麽好說的。」穆無暇笑了笑,「兒臣年紀還小,等有了師父那般的本事,再向父皇稟明也不遲。」
這孩子……明德帝直搖頭,帶着他就往裏頭走,「你既然會授課,那朕就應當聽一聽,來給朕授一堂課吧。」
穆無暇猶豫地看了看明德帝,「父皇當真要聽?」
「自然當真。」跨進講堂,找了位子坐下,明德帝微笑道:「朕很想看看朕最小的皇兒,到底有多少本事。」
「好。」穆無暇點頭,轉身便去敲了外頭的鐘。
講堂里一下子便擠滿了人,但卻十分安靜,眾人井然有序地坐着,認真地看着上頭的人。
穆無暇一撩袍子就在蒲團上坐下,沒有拿書,掃了下頭一眼便道:「今日我們要講的,是為君之道。」
皇帝身邊的太監聽到嚇了一跳,正要開口說什麽,卻被明德帝抬手制止了。
「這孩子有很多話想跟朕說。」他笑道:「讓他一次說個夠吧。」
「……是。」
穆無暇沒看自家父皇,端正地坐着,一臉嚴肅地道:「為君當以仁治天下,是為仁政。孟子主張『民貴君輕』,意思是百姓為天,天子為子,在位之人當為天下百姓謀福祉,才能長久統治。」
「這話的意思是百姓比皇帝還重要?」明德帝挑眉,忍不住插嘴道:「那皇帝當得有什麽意思?讓百姓來當不就好了。」
眾人齊齊回頭看向他,目光里滿是驚愕。
明德帝嚇了一跳,聲音也小了些,「不能提問?」
「提問自然可以。」穆無暇笑了笑,恭敬地道:「民貴君輕的意思並不是說單單某一個百姓比皇帝還重要,而是說天下百姓的利益,比皇帝個人的利益更加重要。當皇帝者要善待子民,才能得子民擁戴,皇位穩固。」
明德帝沉默,說是這麽說,但哪一任的皇帝不自私?想的都是自己的子孫後代如何繼續把這皇帝當下去,可沒人煩惱該怎麽讓百姓過上好日子。
「儒家的主張是『重民而治』。」穆無暇繼續道:「重民者,民貴君輕、君要察民間疾苦、重視教化、以禮治國。如此一來,百姓生活安樂,自然服從命令,更加利於君王的統治。」
好像……也有點道理啊?明德帝皺了皺眉,伸手拿了旁邊一個人手裏的《論語》過來,一邊聽一邊翻。
這些話其實朝中大臣也給他說過很多次了,但流於表面,他向來是聽不進去的。今日在這兒坐着,倒是突然明白了這些話的意思。
穆無暇是黔夫子的入室弟子,學的都是儒家仁義孝悌之言,天賦極高,比常人更能理解,也會結合實例講授給其他人聽,所以即便他年紀小,白鬍子的老頭兒也得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禮,聽他授課。
「在下拙見,以為君主坐擁天下,該求的應該是萬民愛戴。想讓萬民愛戴,就得真正從根本上為百姓考慮,減賦稅,少苛政,以民為本。」穆無暇抬頭,滿目誠懇地看着明德帝的方向,「也只有這樣,才能流芳百世。」
明德帝深深地看着他,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安靜地聽他講了半個時辰的課,手裏的《論語》倒是摩挲得有些卷邊了。
穆無暇只有十六歲,在他跟前也不過兩年的時間,他一直覺得無暇只是個脾氣古怪的倔強孩子,今日聽他這一堂課,雖然不是全部贊同,但他突然發現,自己這最小的兒子倒是比其他幾個皇子更有明君的資質。
如果……如果無垠不能成事,那讓無暇當太子,似乎也很不錯。
回宮後,明德帝賞了南王一堆東西,剛準備再和他說說話,卻見太子急急忙忙地過來了。
「父皇!」滿臉是淚,穆無垠跪下就道:「三弟出事了!」
「什麽?!」明德帝一驚,連忙問:「怎麽回事?他不是在巡營嗎?」
「是,兒臣剛剛收到消息,三弟在巡營的時候撞見了逃兵,帶人前去追捕,不想卻中了山上獵人的陷阱,腿被獸夾夾斷了!」
眼前一黑,明德帝身子晃了晃,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一拍桌子怒道:「怎麽會出這樣的事?護衛呢?是哪個營的逃兵?又是哪座山的陷阱?統統給朕把人抓起來!」
「父皇息怒!」穆無垠低頭道:「兒臣已經派人去將三弟接回來了,只是他傷勢嚴重,還在昏迷,高熱也一直不退……」
「讓宮裏最好的御醫準備着,他一回來就趕快醫治!」明德帝急得直砸扶手。
可是,急得不行的時候,他突然就冷靜了下來,抬頭看了穆無垠一眼。
最近太子和恆王爭權的種種他都看在眼裏,結果恆王好端端的竟然就出事了,這是不是有點太巧了?連着先前瑜王的事想一想,他忍不住覺得心底發涼。
「無垠。」明德帝低聲道:「無痕出事的時候,你在做什麽?」
穆無垠一愣,沒想到皇帝會問到他頭上來。他拱手低頭道:「兒臣一直在府里養傷,也是剛剛才聽見的消息。」
「是嗎?」起身走下來,明德帝站在他面前道:「手足相殘的事,朕真的不希望再發生。朕就只有四個兒子,如今無垢沒了,無痕又斷了腿,你也傷了手……看起來最近真是多災多難。」
穆無垠連忙道:「父皇放心,兒臣會照顧好皇弟們,只是有些天災,兒臣也實在無能為力。」
「是天災還是人禍,朕也不傻。」明德帝垂眸看着他道:「朕重血緣,也希望朕的兒子們能相親相愛,若真有人心狠手辣到連自己的兄弟都不放過,這樣的人也不會登得上朕的位置,你明白嗎?」
背後一寒,穆無垠皺眉低頭,「兒臣明白。」
這不都是他逼自己的嗎?三弟那種廢物,要低調就低調一輩子好了,偏生野心勃勃要篡他的位,又一副假正經的模樣,而父皇還吃他那一套,覺得他能幹,不斷他一雙腿,以後這東宮之位自己還能坐得穩嗎?
雖然夢兒是勸過他不要迫害手足,但眼下這形勢,他不害別人,別人就要搶他的東西。與其自己吃虧,還不如讓別人不好過。
穆無垠覺得自己做的是沒錯的,沈丞相也沒有攔他,這大概是通往皇位的必經之路吧。
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明德帝沒再說什麽,揮手讓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