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過繼
霍幼絹緩步進了隔壁房間,那裏,七八個宮女正圍着一個長身玉立的身影。
地上還有些杯盤碗碟,因為推搡和衝突,已經碎了滿地。
這兩個野鴛鴦準備地倒是周全,竟然連酒水都備下了,只怕吃喝談笑之後,就要共度良宵了吧?
胡嬤嬤臉頰扭曲着,怒火幾乎要噴涌而出。
抬頭看向那個俊美非凡的貴公子,她驚呼一聲:“哎呀,這不是淳王爺嗎?您今日不再皇上那邊侍疾,怎麼會來到這裏喝酒玩樂。”
對面的人還沒有回答,突然間樓下又是一陣喧嘩,兩個宮女抱着香案等物進了飛鳳閣,眼見着一向冷寂的閣樓突然多了一群人,兩個宮女頓時嚇得停住了腳步。
“淳王爺”快步走到閣樓扶手前,居高臨下招呼道:“你們上來吧。”
聲音清脆婉轉,帶着女子特有的柔美。
胡嬤嬤驟然睜大了眼睛。這個聲音……
十三公主秦芷摘下了斗篷披風,冷笑一聲:“胡嬤嬤剛才叫誰呢?”
胡嬤嬤後退一步,目光掃過一臉淡然的霍幼絹,又掃過冷笑不停的秦芷,神情閃爍:“這……”
在主人的命令下,兩個宮女抱着東西上了樓梯。
雪兒一臉驚詫地看著錶情僵硬的胡嬤嬤,又看了看自家主人,猶豫問道:“公主,今晚不是要為祈福禱告……哎呀,這是誰把準備上貢祈福的酒菜都給弄撒了!這可是給先帝祝禱準備的!”
胡嬤嬤一顆心頓時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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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微殿裏。
秦諾沿着迴廊慢慢行走。
這裏是他居住最長久的地方,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回憶。
因為現在的皇帝妃嬪少,膝下也無子嗣,所以自從他們離開,這座宮殿就一直封閉着。掃灑的宮人倒是盡心,日日收拾不停。
站在自己寢殿的大門前,雖然只離開了一年的時光,但整個宮殿都已經陌生了起來,便如曾經住在這裏的人。
身後的李丸似乎感慨更多,掰着窗戶檢視了一番,嘖嘖道:“這窗台上的軸承竟然修好了,哎呀,之前奴才跟內務府掰扯了好幾次,修得都不盡人意,使用沒兩天就又關不嚴實。這是換新的了?”
秦諾笑起來。新帝登基之後,自然將各處宮室好好修整了一番,等待新人入住。
兩人一路行走,看着熟悉又陌生的亭台樓閣,不時李丸驚嘆品評一番。
走到中間閣樓處,突然遠處傳來一陣喧嘩聲。
“對面飛鳳閣怎麼突然亮起了燈?”李丸大惑不解地望着遠處,那邊自從景耀帝病倒之後,已經好幾年沒有人使用了。
秦諾站在廊下,笑道:“也許是有宮人在裏面忙碌吧。”
在接到霍幼絹的傳訊之後,他就意識到有問題,然後立刻聯絡了秦芷,佈下了這個局。而其中幫忙聯絡的,便是裴家安置的宮中的棋子。實際上,在他這一趟入宮之前,曹琦專門送給了他一份名單,上面都是可以聯絡尋求幫助之人。這份勢力,讓秦諾暗暗心驚,他很清楚,裴翎不可能將真正的全部名單交給自己,但能在霍太后的眼皮子底下安插如此多的人,也足夠讓他心驚的了。
站在僻靜的廊下,遙望着飛鳳閣上的喧囂在逐漸擴大。
“九哥!”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呼喚。
秦諾轉頭望去,是秦澤往這邊過來了。
走到迴廊上,秦澤微一示意,身後跟隨的宮人立刻停下了腳步。
同時李丸也躬身後退,將寂靜的空間留給這對兄弟。
“大晚上的不好好歇息,怎麼興起故地重遊的心情了?”秦諾笑問道。
“哈,九哥你還不是一樣,或者說,你來這裏是為了別的目的?”秦澤站在他身邊,望着兄弟兩人曾經居住的宮室,眉宇間滿是懷念。
秦諾瞥了他一眼,“想試探什麼?”
秦澤低笑了一聲,衝著飛鳳閣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只是感覺,那邊似乎是一場好戲,九哥不過去看看嗎?”
“何必呢,看與不看,都是一個樣。”秦諾聳聳肩。
“也是,佈局的人如果早已胸有成竹,何必親眼見到結果呢。”秦澤笑道。
秦諾冷哼了一聲:“我在這宮中步步驚心,又不像你,有人保駕護航。”能如此精準地偽裝霍幼絹的字跡,又調動乾元殿的宮人,這場好戲,多半是霍家主導的?
秦澤卻苦笑:“九哥別笑我吧,說不定明日入局的人,便換成了我。”
秦諾一怔,這份調侃,真不像是偽裝。
今晚的佈局,難道不是霍家為了他鋪路而安排的,提前剪除自己這個攔路石。
秦澤遙望着燈火通明的飛鳳閣,繼續說道:“九哥你知道嗎?這幾天霍太后連續召見睿郡王妃,榮郡王妃,還有好幾位宗室的夫人入宮,賞賜豐厚,言談親密。”他轉過頭來望着秦諾,目光灼灼。
睿郡王妃?榮郡王妃?秦諾詫異。剛才秦澤所說的這幾位郡王,原本都只是國公身份,還是宗室凋零之後,年節秦聰格外加恩宗室,才被晉封為郡王的,從血脈上來說,已經與如今的皇室正宗隔得很遠了。但是這些郡王有一個共同點,膝下都有年幼的子嗣。
剎那間,秦諾明白霍太后的想法了。
霍太后想要過繼!而不是從他們兩人中間挑選一個。
難怪這幾天在乾元宮寢殿裏碰面,霍太后看他們兩個的眼神都不對勁兒,帶着一股子冷厲。
只是……這是霍太后的意思,還是霍家的意思?
看着秦澤微帶嘲諷的唇角。秦諾了悟,是霍太后自己的主意!
仔細想想,也能理解。秦聰是她唯一的骨血,天下間母親對子女的愛惜都是這般,恨不得將最好的都給他。既然秦聰無法有子嗣了,那麼給他過繼一個,將來也能繼承香火。
而如果兄終弟及,將來皇室傳承就變成了秦諾或者秦澤這一脈,再上面供奉孝順的是祖父景耀帝。秦聰這個兄長,在位時間也不過是短短一年,夾在中間就有些尷尬了。
霍太后的想法很正常,但是……霍家不可能同意的,因為禮法不允!
過繼這種事兒,尤其涉及皇位傳承,不同於民間香火,是要嚴格講究血脈禮法的。如果秦諾他們這一輩兄弟中有人有子嗣,過繼給秦聰是順理成章的。甚至安王那一輩,景耀帝的親生兄弟們,有年齡合適的孫輩。秦聰過繼堂兄弟的兒子,也勉強能說得通。但是如今大周皇室,經過秦健的屠殺,凋零殆盡。近親三代之內,根本找不到適齡的男孩兒。
而三代之外,雖然有人選,但血緣已經太遠了,朝臣和宗室都不可能同意。尤其在有兩位皇弟候選人的情況下。所以霍太后這是異想天開……霍家就算把持朝政,也不能公然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韙。
霍太后這是跟霍家之間有裂痕了嗎?
霍太后如今的立場,是想要無差別地想要弄死他們兩人吧!當然,自己勢力弱小一點兒,還有霍幼絹這個明晃晃的靶子,所以先下手了!
想明白了這一點,秦諾神情複雜地看了一眼秦澤。其實他可以不必告訴自己這個消息的。
遙望着幽黑的夕月湖面,秦澤突然開口道:“九哥,你有沒有想過,其實你我之一,若登上那個位置,也不過是霍家或者裴家的傀儡。”
“便是皇兄,他有霍家一半的血脈,又心存仁厚,臨到最終,也不過是任人擺佈的一枚棋子,夾在這些人的野望中,被裹挾前行。”
“這樣的皇位,有意思嗎?”
秦澤的聲音如這一眼望不到頭的夜幕一般黯淡。
秦諾揉了揉鼻子。秦澤這是在向自己表達對霍家的忌憚嗎?少年,你還沒有過河,你就想着拆橋,這樣不厚道啊!
“你不怕我把這番話泄露給霍尚書他們?”秦諾微微偏頭,笑道。
“九哥的為人我還是略知一二的。”秦澤轉過頭來,笑了笑,“難道你心中,對裴翎就沒有一絲顧忌?”
“他不僅擅權掌兵,與我秦氏一族,可是有滅族之恨啊!”
秦諾沒有回答。
秦澤深深地望着他,終於道:“九哥,那個位置,不要與我爭,好不好?”清亮的聲音充滿執着,卻不經意帶上了一絲單純的哀求。
“不可能。”秦諾斷然拒絕,目光堅定。
秦澤眼中閃過一絲失望。“我明白了,這句話我不會再說第二遍。”
話談到這裏,已經沒有繼續的必要了。
秦諾轉身離去。
秦澤閉上眼睛,等再一次睜開,兄長已經失去了蹤跡。
他獨自一個人立在廊下,夜晚的風漸漸變涼,隨行的宮人終於忍不住上前,低聲勸諫,“殿下,咱們也回去吧。”
秦澤如夢初醒,步下長廊,最後回頭望了一眼湮沒在黑暗中的太微殿,無聲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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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諾返回乾元殿。
黎明之前,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時間。這樣靜謐的時刻,再盡職的宮人也不免疲累和犯困。
秦諾腳步放輕,先進了偏殿,一股濃郁的藥味撲鼻而來,自從皇帝病重,這裏便改作了配藥的隔間。
一名褐色袍服的管事太監正在核對今天的藥劑分量。聽見秦諾進來的聲音,轉身行禮:“淳王爺。”
秦諾點頭:“今日多謝你了。”他是裴翎安插在宮中的人,如果不是名單確信無疑,秦諾實在難以置信,連皇帝身邊的管事太監之一,裴翎也有能力插手。
眼前的萬屹是乾元殿的八名管事大太監之一,雖然掌管的只是不起眼的殿內掃灑清潔事務,但也是皇帝面前挂名的人。
之前他收到霍幼絹的傳訊之後,懷疑是偽造的,便委託萬屹代為聯絡秦芷和霍幼絹,幫忙佈下了這個局。
“不敢當王爺謝,王爺還是小心為上。”萬屹三十幾歲,面目清秀中帶着幾分剛毅,除了聲音尖銳些,看着更像是個馬上就要投筆從戎的讀書人。言辭雖然恭謹,但也是在提醒秦諾沒事少跟他聯繫。
“只是過來關心一下皇兄今日要服用的藥材。”秦諾笑了笑,房間的角落還有幾個小太監在整理藥材,距離這邊很遠。
簡單幾句交談,秦諾轉身離開偏殿。正殿裏,皇帝還在沉睡,幾個值夜的太監守候在角落,見到秦諾進來,沉悶地行禮。
秦諾聲音極低:“皇兄今晚睡得如何?”
“皇上一直歇息着,並無異狀。”管事太監小聲回稟。秦聰這些日子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候很難分辨是在昏迷還是沉睡。只有白日服藥的時候,略清醒一些。
秦諾走到床邊,心中一陣失落。比起景耀帝躺在這裏的日子,這種失落的感覺更加清晰,也許年輕的生命流逝,天然更加讓人感同身受吧。
眼看着今日是沒什麼事情了,秦諾轉過身,準備離開。突然聽見身後傳來一聲細微之極的呼喚,“是九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