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良配
跟着藍耳沿着曲折的小道向前,不多時到了一艘湖畔的畫舫上。
曹琦也在,見到秦諾,拱手為禮,笑道:“王爺,久見了。”
秦諾點點頭,又好奇地問道:“大將軍想要見我?”
“主公確實有要事與王爺相商。”引着秦諾往正廳走去,曹琦嘴上恭敬有禮,但對裴翎為何找他,卻絲毫不漏口風。
到了門口,曹琦停下腳步,笑道:“方侍衛不妨在外廳略作休息。”
秦諾衝著方源點點頭,讓他跟着藍耳退下去。自己跟裴翎的關係還不算差,應該安全無憂。
推開房門,果然見到裴大將軍坐在桌前。他正在沏茶,一身天水碧的外衫,邊角點綴着竹葉紋飾,溫雅清華,氣度無雙。與其說是武將,更像是一個飽讀詩書的貴公子。
見秦諾進來,他起身相迎。秦諾想了想,躬身一禮。
雖然兩人都是一品的爵位,但裴翎上次對自己也算有救命之恩。
裴翎嘴角流露出一絲笑意,像是嘲諷,又像是玩味兒,他略往旁邊退了一步,淡然道:“淳王爺不必客氣,你貴為一品親王,裴翎如今投閑置散,實在受不得此禮。”
門邊陪客的曹琦眼睛眨了眨,看向主公,又看了看秦諾。
一模一樣的開場白哦。
秦諾簡單一禮,站起身來,笑道:“非是為尊卑,只是感激上次裴大將軍救了舍妹。”
裴翎盯着秦諾,一本正經地嗯了一聲,然後說:“足見我與王爺之間頗有緣分。”
那意味深長的眼神,秦諾頓時明白,眼前之人已經知道了,那天晚上根本不是秦芷,是自己假扮的。
其實想想也對,只要簡單打聽一下,就知道,十三公主根本沒有離開皇宮。所以那一晚是誰,不言而喻。
秦諾有些尷尬,咳嗽了兩聲。
曹琦在旁邊大惑不解地看着兩個人。
從他的表情,秦諾讀出,這個傢伙是完全不知道的,那一晚是自己改扮女裝這件事兒。
還好,裴大將軍至少懂得尊重別人的私隱。
秦諾稍稍放下心來,徑直問道:“不知大將軍今次找我前來,是為何事?”
“是有些事情想要與王爺商議。”裴翎一邊說著,引着秦諾在桌前坐下。
“不知王爺對如今天下大勢如何看待?”
第一個就是如此王霸之氣四溢的問題,秦諾湊到嘴邊的茶水險些噴出來。天下大勢,半年之前,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有人向他詢問這個問題。
一瞬間,他腦海中閃過無數念頭。最終定格成一句話,裴翎這是在挑選將來的支持對象嗎?宮中秦健的身體看來是真的不行了。
他竟然會考慮自己?以他的立場,只怕秦勛是更合適的選擇吧,畢竟年齡居長,符合無嫡立長的規矩。
自己是因為之前與他幾次接觸,引起興趣了嗎?若是被選中,真的會有機會問鼎那個位置嗎?與裴翎聯合,也等同於將自己完全綁到了裴翎這架馬車上。
一瞬間,秦諾的內心閃過的無數個念頭。
“天下大勢嘛,本王感覺,經過上百年的戰亂割據混戰,如今到了統一的時代。”秦諾想了想,開口道,“一個大一統的王朝,對天下蒼生,對黎民百姓都是一件好事。”
最終選擇用這個模糊的答案來應付,實際上秦諾對朝政茫然無知,也說不出什麼高屋建瓴的話語來。而眼前這個人掌握着頂級的權柄和成熟的情報網,對天下任何勢頭,都比自己更高瞻遠矚。
統一的時代,大一統的王朝,很新奇的詞彙,卻又意外貼切。
裴翎挑了挑眉梢,“想不到殿下平日裏淡泊名利,卻對蒼生如此關注。如今南陳勢弱,北朔退避,依殿下見,這大一統的時代應該是不遠了吧。”
“我所說的只是一個趨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真正達成目標在什麼時候,也許是今上在位的時候,也許是下一任天子,但統一的趨勢是不可逆轉的。”秦諾笑了笑,有一句話沒說,也許是在你裴家的手上呢。
純黑色的調羹攪拌着茶葉,纖長的手指如同漢白玉雕琢而成,誰能知道,這雙手蘊含著無限的力量,不僅是絕頂高手的武力,更執掌天下最精銳兵馬的權柄。
裴翎將調好的茶葉倒入滾水,“王爺也對茶道有興趣嗎?”
秦諾一怔,眼前之人明明沒有抬頭,竟然注意到自己一直盯着他的手。
他反應快捷,笑道:“治大國如烹小鮮,剛才將軍所言的天下大勢,便如同將軍這一杯茶,只待時機成熟,自然水到渠成,茶香四溢。若火候未到,再着急也沒用。”
裴翎眼中閃過一絲笑意,“恕裴某冒昧,再問一句,若王爺有一日主政一國,將要如何治理天下,順應這天命。”
這句話簡直是太過直白了,好歹遮掩一下,用個主政一方什麼的啊。好吧,這個國,也可以解釋為封國。
略一思忖,秦諾說道:“治理天下,不外乎讓耕者有其田,商業有其道,兵者有軍餉,勞動者有收穫罷了。四海之內,各安其職,自然天下昇平,欣欣尚榮。”
裴翎興緻勃勃地看着眼前少年,似乎總有讓他意外的地方。
“那敢問王爺一句,如何才能耕者有其田,商業行其道,兵者有軍餉,勞動者有收穫?”
秦諾真覺得頭疼了,好像又回到了上學時候,被班主任提溜起來逼着背課文寫讀書筆記的日子。
他頓了頓,說道:“耕者有其田,不外乎是保證百姓家的田產,抑制土地兼并,以免富者有彌望之田,貧者無立錐之地。促進商業發展,需要更加暢通的道路和水運,繼續開鑿運河,肅清山匪水賊,減少關卡。只要商貿流通,百姓富足,自然朝廷有錢了,有了銀子,便不會拖延剋扣軍餉糧草……”
裴翎驚訝,所謂耕者有其田,他還以為對方會說降低賦稅,輕薄徭役呢。
對裴翎的疑惑,秦諾解釋道:“如今的賦稅,並不苛刻,所重者,乃是田產大量集中在少數人手中。所以剩餘者只能被迫承擔更加巨量的稅額。”
大周對百姓的賦稅還算平和,將天下的田產分成五等,按照等級繳納賦稅,再加上各種徭役和雜稅,以及損耗,大概是百姓日常收入的兩到三成吧。但隨着可徵稅的土地和戶數逐漸減少,景耀年間加了一次稅,如今大概是三到四成,百姓雖然疲憊,但還能活。
大量的田產聚集在權貴手中,而且權貴和有功名者都是不交稅的,這樣朝廷徵收不上賦稅,只會上剩餘的自由民負擔越來越重。而不堪重負,那麼只剩下破產這一條路了。乾脆將田產賣給權貴,然後自身也投效為奴。
歷朝歷代,由盛轉衰,其實都是一個土地兼并,資源集中的歷史。王朝初期,土地在平民百姓手中,大家按時繳稅,剩餘的吃飯。到王朝末期,資源和土地都集中在權貴手中,百姓吃不上飯,只能揭竿而起。
秦諾摸了摸鼻子,好像皇室就是最大的土地兼并者,自己還真沒資格說這種話。
不過對面的裴翎好像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只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問道:“世人盡皆重農抑商,聽王爺話中意思,彷彿更看重行商之道?”
“農為國之本,但商為國之脈。”
經過後世的教育,秦諾至少知道商業的重要性,一個商品經濟發達的社會,才能真正讓國家富裕,提高百姓的生活水平。
裴翎繼續泡茶。談話也在繼續着。
對談之中,秦諾不得不承認,裴翎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也是個很好的引導者。有些話,他並沒有想要說出,但是在對方的誘導下,自然而然就說了出來。
很多對這個時代來說並不融洽的觀念,對方似乎也接受良好,至少是在思考其合理性。而不是像古板夫子一樣,立時斥之為歪理邪說,全盤否定。
他不僅是一個名將,更是一個聰慧而理智的人。
第二杯茶水續上,秦諾接過推到自己眼前的杯子。
微微燙口的水落進口中,他不懂得品茶,但也能感受到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氣在舌尖上瀰漫。
還沒來得及細細品味,突然對面裴翎又拋過來一句話。
“裴某家中有一女,待字閨中,尚未婚配,與王爺年齡相合,志趣相投,正是良配……”
這一次秦諾沒有忍住,直接一口茶水噴了出來。
對面的裴翎隨手拿起旁邊的摺扇打開,行雲流水般扇面輕掃,水霧就全數收下。然後摺扇合上,放到一邊。
全程舉動輕鬆愜意,宛如剛才調製茶水一般優雅自在。
“對不起,茶水有點兒燙。”秦諾一臉正經地壓下了滿心尷尬,竭力讓自己不要去看那擱在旁邊正在滲水的摺扇。
只有後面陪客的曹琦在心底悲鳴了一聲,我的扇子啊,那可是白大家的孤品啊!
裴翎笑着說了一句:“是裴某心急了。”
心急的是茶水,還是婚事。秦諾不敢問,也不想問。
清了清嗓子,他覺得還是說清楚的好:“其實我已經定親了。”
“可有婚書下聘?”
“呃,並無。”秦諾遲疑道。他和霍幼絹的婚事,雖然礙於孝期,並未進入流程,但雙方情投意合,京城貴族圈子應該人盡皆知了。以裴翎的消息靈通程度,不可能不知道。
“霍氏女雖然血脈尊貴,但其先許婚德王又反悔,枉顧先帝旨意,更引動朝政波動,叛亂兵燹。非是可母儀天下之人。”裴翎冷靜地指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