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與根(7)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哪裏,我沒有一直順着路向前騎,甚至連方向也不能完全保證,只知道大體是朝着北方,因為我沒有衝進阿什利河或庫珀河中淹死。
在殘月的微光中,浸在汗水中的紅馬看起來黑溜溜的,有如黑檀木雕成,烏黑髮亮。
現在,除了真的發狂,奔向西方,一輩子消失在德克薩斯的曠野之中,要麼就只好打道回府。
我正掉轉馬頭要往回去,驀然看見遠處蠟楊梅林上方的天空亮起黃光,像有個巨大的篝火。
造物的其它方面,看來也和我一樣,怒火萬丈。那火,我想,提供了另一個可供選擇的方向。
我朝火光處騎去,在路上轉了一兩個彎之後,來到一間着火的教堂前。
屋頂和尖塔都燒着了,但牆壁部分還未被殃及。我下馬走到教堂前,進門順着過道朝里走。
我從口袋中拿出裝戒指的小袋,放在聖壇上,然後就呆立在滾滾濃煙和耀眼的火光之中。
屋頂的木頭帶着火焰一塊塊在我周圍落下。我是等待在聖壇前的新郎,我想,就讓自己葬身在大火之中吧。
正在這時,一個人從門外沖了進來。他的衣服胡亂穿在身上,手裏拿着一夸脫裝的酒瓶,只剩瓶底的一英寸,在火中發出金黃的色澤。
他說:你在這裏幹什麼?快出去。我猜是自尊心促使我說自己從這裏路過,進來看看能幫上什麼忙。
——哦,快出去,他說。我和他一起走了出去。我們決意要把教堂從火中救下來,儘管他已經喝醉了,而我還有些心神恍惚。
我們盡自己所能,用他的酒瓶從附近的小溪打水,蹲在溪邊,等着水從細細的瓶口咕嘟咕嘟灌滿,然後一起走回教堂,每次將一夸脫的水澆在火上。
與其說是想把火撲滅,倒不如說是為了一旦有人問起,可以說我們已經儘力了。
當黎明來臨,那人和我都是一臉碳黑,地上只剩下一大攤灰燼。——哎,就這樣了,除了合葉和門把手,全都燒了個精光,那人說。
——是啊,我說。——我們已經儘力而為了。——絕對是。——誰也不能怪我們沒有盡到努力。
——對,誰也不能,我說。他把瓶中最後剩下的幾滴水灑在灰堆旁被火燒焦的草上,然後將瓶子揣進外衣口袋,沿着路走了。
我上馬返回查爾斯敦。一星期後,我乘船去了英國。接下來的一年中,我沒做什麼事情,只是四處遊盪,參觀老教堂,欣賞古畫。
回國后,我發現你母親已經結婚,丈夫就是那天在門廊上和她呆在一起的那個男人。
他是個法國的葡萄酒中間商,與德舒特有業務上的聯繫。她跟他到法國定居。
一扇門就這樣關閉了。我一向對靈魂方面的事有興趣,此時正好從家庭的生意中脫身出來,當了牧師,既有心灰意冷的一面,可也不無快慰。
我從來沒有後悔過這個決定。19年後的一個春日,我偶然發現,可萊爾已經孤身從法國返回。
她沒有孩子,丈夫已經死了。如果傳言可信,他們的婚姻並不十分美滿,事實上,是充滿痛苦。
那個小個子法國人的表現,完全吻合了我最自私的夢想。知道這個消息幾天後,我就來到庫珀河岸上的那間倉庫,再次與德舒特會面。
他現在已是一個老人,肚腹巨大,下顎的肉鬆松地垂着,而我兩邊太陽穴后的頭髮已經禿了,雙鬢斑白。
他瞧着我的神情可以作為
“傲慢”一詞最好的圖解。他說: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那語氣放在從前可能會引起一場決鬥。
我說:咱們繼續把這件事辦完,但這回我不希望再出什麼茬子。那年秋天,我和你母親結婚了。
婚後的兩年,我非常幸福,我想她也很快樂。她的前夫,那個法國小男人,沒有任何讓人滿意的地方。
他因沒有孩子而怪罪她,脾氣變得乖戾暴躁。我把補償她受到的每一點冷落和羞辱當成自己的責任。
知道有了你以後的那幾個月,對我們這樣一對人又老、又有坎坷過去的夫妻來說,似乎是難得的恩賜。
當可萊爾死於生產,我幾乎不敢相信上帝竟然這麼快就拋棄了我們。連着幾個星期,我幾乎什麼都不能做。
好心的鄰居為你找到一位乳母之後,我就病倒了。等我再次爬起來,心裏已經決定,今後我只是為你而活着。
父親講完,艾達站起身走到他的椅子後面,把他的頭髮從前額撫到腦後,在他的頭頂親了一下,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被自己誕生的故事驚呆了。艾達原以為自己是一場沉悶的錯誤婚姻的產物,誰想竟是一場歷經挫折的漫長苦戀的結晶,她一時還不能容易地理清對自己的新定位。
···等艾達的故事講完,天幾乎完全黑了。東邊雲層上方,一輪月亮籠罩在氤氳的霧氣之中。
一隻鳥高高地從月亮表面掠過,接着是另一隻,然後越來越多,成群結隊地飛過。
這是一些夜間飛行的鳥類,可能是或者鷸鳥,在南遷的途中。星星還沒有出來,但西邊,靠近冷山起伏的山峰處,有兩顆星,在靛藍色的夜空中閃閃發亮。
——那顆藍色、更亮一些的,是金星,艾達說。她與魯比轉上了去往布萊克溝的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