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結帳(2)
李敖恨的是文人氣短!李敖爭的是民族氣節!有論者謂,中國人首得諾貝爾獎者,非李敖莫屬。但也有人對此產生非議,甚至有人不屑一顧,認為李敖是自我炫耀、自鳴得意、在炒作自己,並且對此感到“困惑不解”①。這真是太不了解李敖了!對於一個為自由而呼嘯叫戰的鬥士而言,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區區一獎於他何有哉!其實,對於一位向東方強權終身戰鬥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來說,能否入選並不重要,單就獲得提名這件事本身,便具有一種濃厚的象徵意義。它預示着在社會文明發展緩慢的東方,人民的民主意識正在悄悄萌芽、生長,那種“不自由,毋寧死”的為信仰而戰的精神正在潛移默化地滋潤着人們的心田,它是人類的希望,民族的希望,國家的希望。大陸《中國圖書商報》2000年4月18日曾發表焦國標先生的一篇文章,頗能道出李敖“提名”的意義:中國人在文學的籮筐里扒抉100遍也沒有誰挑出來李敖拿正眼看看,甚至壓根沒有誰將李敖放進文學的籮筐。的確,即使是被諾貝爾文學獎評選委員會拿來說事兒的《北京法源寺》也更像論政論學之作。梁啟超與譚嗣同論佛學,戊戌變法失敗以後梁啟超與譚嗣同關於去留、死生的交鋒,皆是其最精彩之處,也是此類著述里的精彩之最,除了李敖,別人誰也寫不來。在這裏,他的語言不像他寫雜文那樣肆無忌憚,可是並不精雕細刻,有時甚至讓人感到粗鄙。這就對了!在一個粗糲、野蠻的社會,一切純文字上的經營皆是罪孽,一切自命為美文的作家皆是罪人。李敖驅遣污言穢語,並世無二人,人皆詬病,我卻理解。中國強人不跟人講理,世間舉凡民主、自由、人權、正義、天良、人道、報應,沒有他們怕的,惟一對他們能構成一點刺激的就是污言穢語,這跟原始部落里人們的認知水平完全一樣,妖邪怕污穢,只有以污穢才能驅妖邪。李敖天性大雅大義,不弱於任何人,之所以做此下作相,實不得已也。幾千年的漢字,幾萬年的漢語,蘊藏巨大能量,就像雅魯藏布江大拐彎的水電資源,是李敖第一個開發利用了污言穢語這項潛能。我心目中有七位賢人。他們是梁啟超和胡適、甘地和曼德拉、李敖和柏楊,以及金庸。梁啟超和胡適,賢在德才學識,賢在於濁惡世中愛惜羽毛,潔身自好,即便高官厚祿唾手可得,甚至不伸手去取就有人硬塞,你不接住就是看不起我的情勢下仍然不失良知的底線。甘地和曼德拉,賢在教主般堅不可摧的鋼鐵理念,一次次的絕食之苦(甘地),漫長(27年)的牢獄之災(曼德拉),不以為畏途,終至事功驚天地。李敖和柏楊,賢在於黑雲壓城、文網密佈中快意恩仇,獨戟刺天,為台灣社會撕開重重黑幕。金庸之賢,在於風靡的文字成功(給許多人帶來閱讀的快樂同樣是一項大功德,我不是精英主義者,我只崇拜多數原則)和創辦新聞實業的成功。之所以排列這七賢,只是想讓您知道李敖在我心中的分量。2000年5月,諾貝爾文學獎揭曉,獲獎者不是李敖。這不禁又要使所有的中國人大發感慨了。但李敖沒有感慨,他不會因為評獎而改變自己,他一如既往地工作、工作、工作,他正在忙於結賬、結賬、結賬。他要面對的是人類的古往今來,是古往今來的中國人。在中華民族歷史的長河中,李敖是一座孤峰。他閱歷了太多太多的人世滄桑,立地頂天破蒼穹,挺拔威武而不屈;他在一個充斥着畸形與變態的小島上,神馳於人類憂患,情繫於底層民眾,用一支鐵筆,稟一腔奇情,披荊斬棘,身先士卒,為苦難深重的中華民族開闢了一條爭民主、爭自由、爭人權的鬥爭的血路;他身系寶島,心靈卻飛翔於遙遠的文化思想的時空,那裏是大陸的故鄉,是中華民族的根,它雖然一片浩瀚、荒涼與死寂,他卻要以唐·吉訶德大戰風車的勇氣,使那片土地蘇醒,蘇醒,蘇醒……五十年來,五百年內,如此壯士,復有幾人?五十年來,五百年內,如此猛士,復有幾人?五十年來,五百年內,如此烈士,復有幾人?大哉!李敖!奇哉!李敖!壯哉!李敖!偉哉!李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