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綁架不同於謀殺，通常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封雲擔心對方狗急跳牆，會沒出息地選擇撕票。殺人總是比留活口容易。以她眼下的能力，應付不了層出不窮的重火力打擊。她本身有退路，倒是無需害怕，見勢不妙，獨自跑路就是了。但她特意留下來救人，並不想半途而廢。

因此，她認為這是一樁好消息。

她只需要坐在車裏，盡職地充當一個護送者，以便換取她想要的東西。

仔細想想，霍連城被綁架這件事，其實非常耐人尋味。他是霍奕的兒子，身邊的安保措施一定不錯。這樣還能被綁架，其中八成存在內情。他的脫險只是開始，後續調查才是重頭戲碼。

關於內鬼的問題，他願說，自然會說，如果不願意，她也無意打聽。她忽然出現在那個療養院，是極小概率的突發事件，並非她的自主選擇。只因對方太過蠻橫，一照面就要殺人滅口，她才被迫反擊。

她自己的事情尚且忙不過來，怎麼會對別人有興趣呢？

兩人交談期間，她的指尖無規律地在屏幕上滑動着。她已經弄明白了某些事情，比如說，混沌空間的時間流逝，的確和現實世界同步。進入空間的試煉者們，都是在找不到目擊者的情況下，莫名其妙失蹤的。他們大多在警方檔案里留下了一筆痕迹，後續是清一色的“正在調查”。

失蹤者身份不一，調查力度也有差距。不過，無論花多大力氣，都不可能得到進展，因為他們已被送去了地球以外的空間。

她永遠記得，十三個月前那個晴朗的夏夜，她和武嘯出外吃飯，進電梯時還一切正常，電梯到達樓層后一開門，竟不是想像中的豪華包廂，而是一棟破舊的公寓樓。他們茫然地走出去，東張西望的時候，發覺背後的電梯已無聲無息消失，變成了滿是塗鴉的骯髒牆壁。

那正是他們的認證世界，名叫“雪夜驚魂”。每個試煉者都要經歷類似的世界，先成功活下來，才會被分配到不同的隊伍里。

那個時候，她完全沒想到日後的發展，甚至沒想過，他們居然能存活那麼久。

封雲大腦放空了一瞬。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試圖把胸口的鬱悶感吐掉。誰知這口氣吐完，鬱悶有增無減。這種感覺猶如一團火焰，在她胸腔里燃燒着，想忽略也不行。

她收回注意力，看了看汽車面板顯示的導航圖，確認道：“我們離最近的城市還有十五分鐘？你家裏人到那邊接你？”

霍連城說：“對，十五分鐘后抵達巢城。”

封雲精通在試煉世界求生的技能，對現實的了解反倒有限。她沒錢，沒人際關係，毫無四處闖蕩的機會，平時也不關心所謂的風雲人物。霍連城要報上爹的名字，才能讓她明白他是誰。

這並不妨礙她思考。

他話音一落，她立刻說：“到了人口密集的地方，就好辦多了。我猜，他們還不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公然用飛行器轟擊街道？”

霍連城說：“對。他們若想繼續下手，得抓住這十五分鐘的機會。”

他顯然猜到了她想說什麼，不用她開口，便替她補足了後續內容。封雲微覺意外，用眼角瞟了他一眼。

戰爭時期，外人究竟不如家人可靠。平民百姓想活下去，最好以家族為中心，親朋好友一起抱團生存。獲得了好處，趁亂崛起的家族，在戰後大多延續着輝煌，保留着推崇能力者的傳統，當然也十分注重培養後代。

他們的後代優秀叫理所當然，不優秀叫浪費機遇。

但是，霍連城先被綁架，再意外脫離險境，連續大驚大喜，仍然冷靜鎮定，沒事人一樣分析着局面。這樣的心性，已凌駕於正常的優秀標準之上，拿到混沌空間裏面也算出類拔萃。

她終於覺得有必要重視他，而她現在能給予的重視，僅限於剛才的那一眼。

汽車在小路上風馳電掣。這條路狹窄卻平坦，適合自動行駛。由於人口曾大幅度減少，大家又喜歡聚集在大城市生活，許多地區居住密度低於平均值，顯得有點荒涼。沿着荒涼的路奔馳一段時間，就是另外一副景象了。

從前窗瞭望遠方，已經能夠看到寬闊的高速公路和繽紛的燈火。

封雲問道：“那個地方留下的屍體，處理起來，沒問題吧？”

霍連城答道：“沒有。”

“後座躺着的活人呢？”

“也沒有。”

他回答完畢，忍不住補充一句，“前提是我能活着回去。”

封雲沒有作聲。她坐在副駕駛座上。座位寬大，足能擠下兩個她，但她的姿勢固定不變，只偶爾扭一扭頭，好像懶得動彈一樣。霍連城看她的時候，總覺得把她懷裏抱着的槍換成一根法棍，會更符合她的氣質和形象。

與此同時，他也相信她用法棍照樣可以殺人。

她和武嘯失蹤之後，究竟發生了多少事情？

“近兩年，失蹤事件有上升的趨勢，包括一些絕無可能失蹤的人，”明知危險隨時可能逼近，他還是固執地討論着感興趣的話題，“你……你知情嗎？”

封雲慢吞吞，軟綿綿地反問道：“我說不知情，你相信嗎？”

這下子，霍連城也不作聲了。

封雲微微一笑，目光落到汽車面板上。

這輛車應該裝有定位器，方便別人追蹤它的位置。這個“別人”是誰，封雲暫時不知道，也暫時不想知道。就算幕後黑手走到她面前，自稱玫瑰十字軍或者桂花八寶飯什麼的，怒斥她的大膽，她的回應依然會是一臉茫然。

花多長時間追蹤，就要看他們的本事了。

轉瞬又過去五分鐘，車子已接近樹林邊緣，離高速公路也不遠。公路上處處可見監視器，外加按照隨機路線巡視的無人機。

車流量稀少，少到一輛車都看不見。

封雲一直向後倚着座椅靠背，這時慢慢坐直了身體。她凝視前方，輕聲說：“當時我下手速度很快，事後沒有耽誤時間，所以另外一種可能是，他們還沒反應過來。”

霍連城極少笑，可能因為笑會牽動肌肉，牽動肌肉會導致疼痛。但他很給面子地笑了笑，“這要看我們的運氣。”

“是你的運氣，不是我們的。”

“……”

霍連城說：“正如你所說，他們會留我的活口，卻一定會殺死你。你已經得罪了他們。”

“說得不錯，”封雲說，“但你忘了，我能失蹤第一次，就能失蹤第二次。”

霍連城極為明顯地愣了一下。

她並未透露混沌空間的任何事情，這句話的含義卻非常豐富。她並不介意透露些許含義，因為再過一會兒，她就要非自願地消失。到了那一刻，他自然會親眼見到。

他遲疑地說：“你……”

封雲一笑，“你以為我會留下？不是的。我將在半小時內離開。”

霍連城再次愣住，一時之間，居然說不出話來。

他隱約覺得，自己正在接觸一個巨大的秘密。那幾樁找不到解釋的失蹤事件，似乎也有了曙光。剎那間，無數問題在他心中洶湧而出：你認識其他失蹤者嗎？你們去了什麼地方？那個地方在哪裏？是誰讓你們去的？去了之後，會怎麼樣？

可他一句都問不出口。問了，也無法得到答案。

封雲說：“你不要多想，想了也沒用，先管眼前的事吧。若是我，到走投無路，或是有把握處理後果的時候，才會在有監視器的公共場合動手。”

她把公路稱為公共場合，好像很對，又好像哪裏不對的樣子。霍連城只顧思考失蹤是怎麼回事，沒在意她稱呼上的古怪。

他順着她往下說，“到了監控區域，會安全的多。”

封雲嗯了一聲，“幾分鐘的路程而已，他們再不到，乾脆……哎呀。”

她的表情中，突然多出三分哭笑不得，以及三分尷尬無奈。她扭頭，去看汽車後窗，然後將手伸向面板，打算調成手動駕駛模式，伸到一半想起自己不在駕駛座，霍連城的駕駛技術是未知數，又收了回來。

和混沌空間的隊友相處日久，自然而然地培養出情誼和默契。一個眼神一個手勢，別人就明白她的意圖，爽快地配合她的行動。她已不太習慣身邊是純然的陌生人。

還是那句話，不習慣也得習慣。

封雲回頭后的第十秒，霍連城才勉強聽到夜空中傳來的引擎聲。引擎已經過靜音技術處理，但夜晚十分安靜，飛艇的飛行高度又不如飛機，低低的聲音仍清晰可聞。作為擁有多艘飛艇的人，他很熟悉這種聲音。

他還能聽出，有兩艘飛艇從兩個方向同時接近。

飛艇速度超出普通車輛一大截，將距離飛快拉近。封雲嘆了口氣，苦笑道：“真是說什麼就來什麼？”

霍連城本不想問，卻還是問了，“你能行嗎？”

“試試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