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袖子》第十三節(2)
他憂心忡忡地走在街上,一個人望着長春的天空,他在牢裏天天在牆上用筆劃着數,盼着早點出獄。這個夏末,城市的街上已經沒有什麼居民。他快步走到玉子住的滿映宿舍,那裏住着國民黨的軍隊,原住戶統統都不見了。
後花園雜草半人高,一群蜂繞着牆根黃黃的野花飛。從這兒看不到玉子的窗,那窗掛着亂七八糟的曬洗的衣服。
他收回視線,好陌生。這一切,他在監獄裏他覺得是一場青春孤獨的想入非非,現在看來果真如此,什麼痕迹都沒留下:原本就該知道是個夢。
兩棵銀杏樹皆在,而且樹樁下生出新枝。少年幾乎不用考慮,便直接朝這兒走。他的房子還在,而且一切如舊。他走近,覺察出房門虛掩着。他記得他是鎖了門,那最後一天,他離開這兒時。
小心地推開門,他走了進去。這個貧民區破地方,沒有什麼人光顧。只是他的破爛傢具都被砸碎,大塊的都被拿走生火了。他在破爛的傢具中翻到鏡框,早碎了,照片上男人被人踩得已經模糊不清,只有那女子還是依舊笑着。他取下照片,仔細對摺,塞到襯衫口袋裏。
那天上午,他因為來拿這張父母的照片,才回到這兒。結果鄰居告訴他,滿映廠今天要決定每個員工的去向,他很着急,如飛似地趕回玉子的房間報信,打開門,玉子不在。他想也未想就去了廠里。
他在門口打聽那些受審查的人,知道要查中國人的漢奸,邊忙奔回玉子家去,翻找到那個令他討厭的山崎修治留給玉子的黑夾子。那個黑夾子竟然救了她,但也讓他從此失去了玉子。
這麼前後一回想,好象度過了半生。少年閉了閉眼,這一瞬間,他突然想回到自己兒時在冰上轉圈的時候,,快樂的笑聲曾經穿越滿洲幾百里的冰天雪地,他好想那種日子,淚水濕了他的臉。
滿映的攝影棚。瞧上去靜寂得連一個鬼都沒有,門窗掛在鉸鏈上吱吱呀呀地響。少年穿過錄音室里,玻璃窗還是一年多前被飛機轟炸時震碎的,連碎玻璃都沒人清掃,但是所有的器械都被拆走了,滿牆亂掛着電線頭,像女人的頭髮。
他推開玉子的化妝室,梳妝枱已經被拆散,留下一些抽屜桌腿。牆上的鏡子不知被誰打碎了,少年看到自己的形象:不太對勁,整個人被分割得七零八碎,尤其是那在獄中每半個月都被推平的頭髮,現在齊齊地冒出半寸,樣子特別奇怪。
玉子的椅子早沒了,房間裏只剩下各種紙片布片。他拂開窗帘,外面烏雲彌布,天邊漏出幾道光亮。他回過身來,覺得空氣中還有玉子用過的粉香,他嗅着香味走過去,靠近抽屜氣息越濃,一翻看,是抽屜里打翻的化妝品殘留在縫隙之中。他用手指甲剔了上來,輕輕地摸在手掌心上,好象摸着玉子人一樣。神了,這一點點粉末給他窒息快憋死的身體注入一股熱流,他長長地緩過一口氣,臉色好多了。這房間,的確有什麼東西是他所需要的,非需要不可。
他高興得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膛,難道這不就是他來這兒目的嗎?
天色已晚,他蹲下身,從衣袋裏拿出一盒火柴,點着了,朝小房間角落裏看。
果然,那裏用鉛筆寫下的一行字依然在:
東京北群馬縣伊勢崎……
他仔細念了一遍。他早就背熟了,到這兒來,只是查對一遍:他等了一年多,就是等着這個時間,從這個地點出發。
然後他滿處搜索,什麼都找不到。只是在牆角的老鼠洞裏找到幾顆豆子,想了一下,直接放到嘴裏香噴噴地嚼起來。
長春又是炮火連天的世界,每天受到炮擊。他在監牢裏就聽見炮聲,那裏不讓躲進防空洞,其實那個地方反而安全。
天上又來了幾架飛機。相反,聽見飛機引擎聲,忽然平時街上看不見的人,全鑽了出來,高聲嚷嚷着追着飛機跑,沒人逃空襲。也不知道這個平時街上幾乎見不到人影的長春,怎麼還會有那麼多居民。
只是空投場每天臨時變更,不讓居民知道。每天總有一部分居民湊巧猜准了,拚命奔跑趕得過來。每天的飛機引擎聲,引來一場街頭轟鬧:好象長春的市民,隨時隨地就等着這場每天一次的活劇。
滿映製作廠不遠的大街,很寬廣,附近又有一個公園草地寬闊。這一天,成了臨時選中的空投場,早就有多輛軍用卡車望那裏趕過去,車上的士兵迅速跳下,佈置成一圈哨兵線,汽車則等在四角,看着大米包移動方位,等着大米包落下立即搶運。
早在飛機降低高度時,人們就明白了大致方向,沿街狂奔過來。當大米包吊著降落傘緩緩下降時,已經看得到地面上的人,像蜂群一樣,望准了降落傘降落傘奔跑。少年正好在攝影棚里睡了一覺,起來看到這個場面,馬上明白了軍隊在空投給養,他眼睛尖腳步快,沖在人群頭裏。
軍隊遠遠看見瘋狂奔來的人群,就朝天開槍,但是人們根本不管槍聲,照樣猛跑過來。
還沒到人群靠近,指揮官就下令:“上刺刀。”
在人群壓力下,哨兵線只是很緩慢地後退,讓後面的軍車有時間搶運大米包。
少年在刺刀前停住了腳步,但是後面的人還是推他,他胸口頂着刺刀尖,努力望後仰身。但是後面的人顧不上最前面一排人的性命,眼看着幾個大米包搖搖晃晃落下來,吼喊着拚命往前擠。
少年焦急地大喊。可是沒人聽得見他的聲音,餓肚子的人,哪裏管得上別人死活:那些有經驗的人,早就明白不能沖在最頭裏,應當不前不後正好在第二排。少年剛從監牢出來進入這個換了主人的城市,當然不知道這個秘訣。
眼看着那些米袋一墜地,雙方一擠動,突然一把刺刀插進了一個中年男人的胸膛,血噴了出來,噴得周圍人身上全是。那個人大喊一聲,肚子裏的白花花的腸子掉了出來,他一邊捂住肚子,一邊踉蹌着前行;另一把刺刀上來,他一聲未吭就跌倒在地上,死了。
少年對面的士兵被慘叫驚動,不免眼睛橫看過去,走了一下神。少年趁這個機會用手臂推開刺刀,從兩個士兵的中間閃了過去,後面人馬上衝上來。哨兵的刺刀陣被衝垮了,人們朝最前面的大米包狂奔,米包馬上被手撕開。
軍隊放棄了這個大米包,圍繞比較後面的幾個大米包,又建成了一條刺刀防線,那裏的汽車已經開始裝運。每天指揮搶米的軍官,必須是最有經驗,最善於臨機應變下決心的戰地指揮官。
少年搶到兩把大米,望口袋裏裝,又再搶兩把,卻被後面的人踩倒在地上。他用手保護自己的頭,但是握住米的拳頭不肯鬆開。
等到他終於能站起來,周圍是一片狼藉。有人躺在血泊里呻吟,有人在泥里翻尋米粒。他把手裏剩下不多的米粒放進衣袋,發現那裏的米粒也不多了。
他搖搖頭,看看自己身上撕得破爛的衣衫,覺得還算幸運。今天至少能吃到東西。如果自由就是飢餓與死亡,還不如呆在監獄裏不出來,那裏至少管飯。但他要的不只是自由。
他走了兩步,看到面前一個老人,側俯着身體躺着,手臂捂緊胸口喘氣。他看清了:這是滿映攝影棚那個老守門人。當年,俄國飛機轟炸那一天,他和玉子在街上被人們追打,多虧了這個老看門人搶出來讓他們躲進廠里。
老頭個子大,他背不動,便扶着老頭。兩人蹣跚着回到滿映攝影棚。他在屋角找到幾快碎木板,又找到老頭的鍋子,點着幾張碎紙,生起一堆火。
他把米粒從口袋裏掏出來,縫底的一粒也都揀出來。煮了一鍋香噴噴的粥,兩人等不到粥涼下來,就忙不迭地一邊吹氣,一邊喝起來。
一碗粥下肚,老人終於有力氣說話了。
“小二毛子,你怎麼在這裏!大家都以為你被俄國人帶回蘇聯,帶到西伯利亞去了。”
“我坐了監牢。”
“哎,一年多了,什麼時候放出來的?”
“差不多兩年。”少年自言自語。
“你看我,人老了,記不清日月。”
“昨天,監牢沒吃的,只能放人了,我恐怕是最後一個。”少年不在乎地說,但是馬上接着問老頭:“你知道鄭蘭英,就是玉子的下落嗎?”
老頭驚奇地看着他,“噢,你不知道?!”
少年覺得老頭話中有話。“我當然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嗨”老頭搖着腦袋說,“滿映的遣返人員坐的那艘船,快進橫濱港時,碰到海上漂流的水雷,船炸沉了。”老頭兒搖頭說。“也不知道哪個國家放的,報上說是日本人自己的水雷。”
少年舌頭僵在嘴裏,半晌才問:“你怎麼知道這消息?”
“滿映當時全傳開了。都有認識的人在船上。雖說都是日本人,當年太神氣活現,但是全淹死在海里,也太慘了。其實玉子也不算什麼日本人……”
“他們淹死了?你有什麼證明?”少年壓住內心的震撼,盡量不帶情緒地說,在監牢裏這段時期,他明白這世界上好消息不會多,壞消息卻天天有。
“我好象還存着一張報紙,都是熟名字嘛。”老頭說。
少年和老頭一起去他的住處,翻了半天,從床墊底下找出一張1946年春天的《東北日報》。報紙皺巴巴,被少年一把抓在手裏,看起來,上面的確有大字標題:“新城丸在日本海域沉沒。”他看了一遍,對老頭說:“大伯,這上面說,少數乘客被趕來的漁船救起,大部失蹤。”
“戰時凡是沒有找到屍體的,全叫失蹤。被救起的人,才有個名單。”老頭湊近,手指報上的小字的地方:“這兒小字。你看,沒有叫中井玉子的,也沒有叫鄭蘭英的。失蹤的人太多,就沒有開列。失蹤就是淹死了。”
“那麼消息發出之後被救起來的呢?幾天之後活着上岸的呢?”
“這個消息就是幾天之後的,你仔細看看。那個時候天天好多消息,報紙來不及刊登。”
不知為什麼,他絕對無法想像玉子會一個人往藍色的深淵中沉下去,她不會的,說好等他的。本來他們就明白,好日子不是給他們準備的,這個世界不會讓他們那麼容易得到幸福:既然他們有過太好太好的一段幸福,無論如何都應當有一段苦難。所以他被俄**隊當俄奸抓起來,也沒有什麼抱怨,在監牢裏也很有耐心。他知道着急沒有用,喊冤沒有用,一旦出來,他會有尋找玉子的機會。
因為他們說好,一切要重新開始。玉子不會不跟他說一下的,就落進海水裏,落到海底上。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他們都等着一切會重新開始。
當兩人一前一後回到火堆前,少年看着鍋里的粥,已經吃不下去,他臉色蒼白,整個人獃獃的。
老頭拍拍少年的手,“娃子,聽我老頭說一句不中聽的話:忘了她吧。這個女子好心腸,人也長得漂亮。但是人沒了,就是沒了。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好人活不長。”
少年說,“老伯,你把剩下的粥喝了吧。”他不想聽這種忠告。
“你們的事,我聽說過。”老頭子顫顫危危地站起來,拉住少年,誠懇地說。“好好找個女人成親,你們的事,本來就是露水夫妻。哪裏會長得了?”
少年站了起來,離開火堆。
“你到哪裏去?”老頭叫住他,好心勸慰:“玉子已經不在了,你得認命。打了那麼多年的仗,能死的人都快死光了。”
少年斷然說:“不,玉子沒有死!她沒有淹死在海里,也沒有病死,她就活着。”
“你有什麼根據?”
少年回過頭來,看看老頭,他不想告訴任何人他心中的理由:別人不會相信,哪怕是這個好心的老頭。他靜靜地說:“她答應過我!”是的,既然答應了,她就不能讓大海的巨浪淹沒自己。“大伯,你喝粥吧,我這就走了,沒法再幫你。”
“還是你吃吧”,老人在火跟前擦眼淚,“像我這樣,哪怕今天飽了,又能活多久?”
少年沒有留下,他又回到玉子的化妝室。擦了根火柴,看了一次牆角。這只是他早就演習好的重新開始的儀式,核對一下,以免他暗背多少次反而弄錯,以後他就不可能來核對了。
他把衣服下擺掀起來,那上面寫了一行字。跟牆上的地址仔細來回比較,的確一字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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