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袖子》第十三節(1)

《綠袖子》第十三節(1)

接到通知,玉子立即趕到滿映辦公室。昏暗的走廊已有一長隊人,她走到前端,瞅了一眼,前面接近辦公室的地方有位子,有一排人候着。

“看什麼,排隊去。”負責維持次序的士兵朝她吼道。

玉子只好怏怏地折回,排在隊尾。她是出門準備買菜時被人叫住的,她想回家通知少年,但想起少年比她出門還早,說是去他自己房子那邊取東西。

在隊列中坐了一陣,玉子不如來時那麼心慌意亂,心裏只是牽着少年,他可知今天總算有人要解決這滿映廠的事了?隊伍里沒有人跟她打招呼,都躲着她似的。她也沒心思跟別人說話。

室內,桌子前坐着一名俄**官,留着小鬍子,穿着筆挺的呢子軍服;他的右手坐着俄國女翻譯,船形帽戴得很神氣;左手坐着的人,是**領導的東北民主聯軍政宣部的接收代表,地下工作者,以前就在滿映,他中等身材,四十來歲左右。門口站着兩個衛士,一個中國兵,一個俄國兵。

他們正在處理滿映留下的大批工作人員,主要是精簡,沒法養那麼多人。目前沒有拍片計劃,經費困難,發不出工資,能遣散的盡量遣散。有漢奸也要清查出來。有用的人,主要是技術人員,可以加入新成立的東北電影公司。兩人看名冊前,就基本上統一了意見,有嫌疑需要盤查的,已經做了記號。

走廊里人們坐着排隊,異常安靜,除了個別人在交頭接耳,大都在想自己的心事。隊伍推進得很慢。偶有人出來時面露喜色,甚至也有興奮得蹦蹦跳跳的人,大多數人只是點點收到的幾個錢,沉默地走出去。

到中午,才輪到玉子進去了,她被指定坐在面朝辦公桌五六步遠的一張木凳上。她認出,面前的這張大桌子是從錄音室弄來的,桌邊上有好幾個重疊在一起的印痕,那是放燙茶杯弄出來的,錄音師不會那麼大意。中國民主聯軍代表對俄**官低聲說了些什麼,翻譯對玉子說:

“你是日本人,叫中井玉子。”

玉子忙說,“不不,我是中國人,我叫鄭蘭英。”

“說清楚點!”中國民主聯軍代表訓斥道。

玉子嚇得不由得去看這個中年男子一眼,覺得他有點面熟,他應該就是滿映的人。但玉子又叫不出名來。這人給她支個陷井,但究竟是朝中國那邊說,還是朝日本那邊說,她糊塗了。她現在懊悔已有很長一段時間完全不跟社會接觸,不知道局勢了。

“呆看什麼?”俄國女翻譯說。“趕快回答。”

玉子急忙低垂眼帘,今天是怎麼啦,她心裏一急,話出口就更支支吾吾:“我是中國人。玉子,是這裏的同事說順嘴的名字,綽號,算不得數的。”

翻譯在翻譯給那軍官聽。中國民主聯軍代表盯着她的眼睛,嚴厲地問:“可登記名冊上,寫着中井玉子。”

“偽滿的日本廠長說這樣寫,方便一些,對他方便而已。”玉子感到一臉僵硬。她想擠出笑意,可是她未能做到。

俄**官和民主聯軍代表互相交換了一些話,他們讓翻譯說:“滿映拍攝的最後一部電影《綠衣》,就是由你主演。雖然沒有做完發行,但你既然是中國人,與日本人合作,而且是主演,就是漢奸!”

玉子急忙辯解說:“我一直是個配音演員,跑龍套的角色。”

中國代表說,“全公司都知道,你是日本黑龍會特務頭子山崎修治的情婦,是他破格提拔你當主角。”

玉子突然想起來,這個男人好象“追”過她。不過那樣的男人太多。他一定記得那過去的細節,可她記不得。

玉子捉摸他的知,才明白了一點:“我是日本人:我母親是日本人。全公司都知道的。”

俄軍軍官說,“你現在怎麼改口了?你改口也晚了!”

只是她幾乎在這一剎那變了一個人。“不不,我真是日本人。”玉子站起來,按日本女人的方式鞠躬行禮,並且改口說日語。

俄軍軍官早就不耐煩了,右手輕拍了兩下,斷然做結論:“這個女人,按漢奸論處!”他不想再討論此事,伸手去拿下一個案卷。

突然門被推開,衝進來一個人。房裏四個人都嚇了一跳,俄**官急忙拔手槍。衛士連忙撲上去抓住那人,按倒在地上,一看來人是一個細高個少年,他們面面相覷。

玉子從凳子裏站起來,少年僅朝她點了一下頭,便轉向一臉怒氣的俄**官。少年顯然在外面偷聽,而且有些膽怯。他清清喉嚨,結結巴巴地用俄語對俄軍軍官說話。他說得很急,語氣明顯是在求情。

那個中國代表聽不懂,女翻譯對他說,“這個男孩說,他有確鑿證據,證明這個女人是日本人。”

少年從懷裏掏出一個黑皮夾子,他把皮夾子遞給俄**官。給俄**官看裏面有一些日本金幣,一個金手錶,還有一封信和一個日本城鎮地圖。俄**官本來站起,便坐下來仔細看其中的紙片,女翻譯在幫助他讀。俄**官聽完,對翻譯說了一句話。

女翻譯這才給那個中國民主聯軍代表解釋說:“拉爾柯夫中校讓我告訴你,這是滿映理事長、日本導演山崎修治自殺前留下的信件,寫給他在日本家裏的母親,說知道家中一切安好甚慰,帶信的這個女人叫中井玉子,是他在中國娶的妻子,日裔,雖然他自己即將辭世,他讓母親收留她。”

俄**官又問了少年幾句。俄**官對女翻譯說了一通,她對民主聯軍代表說,“自殺的日本軍官,話能不能算數?你看呢?”

玉子靜靜地看着那位中國代表。那位代表明知她在看着,卻裝着視而不見,臉上絲毫也看不出表情來。他說:“這個女人,如果不算漢奸,我們留她無用。”他說話的速度明顯放慢,似乎在考慮該如何擇詞選句似的,也是在看俄**官的反應,似乎對方也大致同意,他才繼續往下說:

“現在我們暫時不拍故事片。今後中國人拍故事片,也不會用半日本人做演員。”他看看玉子,皺着眉頭說:“哪怕有電影拍,她年齡也大了。她在日本有個去處,就讓她去吧?”他看着玉子,玉子也看着他,這男人聰明,知道順水推舟,良心也不壞。可是她還是記不起他的名字。幸好她對所有對她“感興趣”的男人,從來沒有傲慢輕侮,從來是給軟釘子時,也遞個笑臉。

俄**官說:“那也乾脆:日本特務理事長,自殺死有餘辜,現金手錶等戰爭掠奪所得的財產沒收。這個日本女人,遣返回國。”他把山崎修治的黑皮夾子,連同信件,扔到桌邊,揮手讓玉子過來拿走。

玉子走過來,拿起黑皮夾子,趕快鞠躬感謝,朝後面的門退去。山崎導演給她留了這封信,但是她從來也沒有當一回事,除了第一回看時,都未看過第二回。只是覺得山崎有點奇怪,有時心裏對他有點歉意。這個日本廠長好色有名,情婦多得很。而且,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會願意嫁給這個傲慢的日本人,永遠做他的家中女僕。她可能是最後一個,可能就是對最後的女人心中不忍吧?

最近一段時間,她的腦子似乎一直裝着現世的快樂,有時高興之餘,會和少年一起翻翻過去封塵的記憶,做女孩和少女時那些憂傷,就是未想過未來怎麼辦。

現在這封信突然把她從一個中國人變成日本人,免了被當漢奸懲處。少年肯定是聽到情況不妙,趕緊奔回去取來的。他動作真快,而且不忘記把金錶錢幣一道交上作為證據。她本來把表給了少年,手錶是貴重物。少年不貪財,他大事上腦子很清楚。

她走出房間,走廊里人並未比剛才少,人們可能聽到裏面的聲音,都好奇地看着她。

看到人們的眼色,玉子這才想起來少年還站在那裏沒有動。她回頭一看,少年還在房間中,而且退路被俄國衛兵擋住了,他正在猶疑,那個俄**官已經站了起來,指着少年的鼻子吼叫。

玉子一看這個局勢不對,掙扎着要重新衝進門去,卻被中國衛兵往外猛地一推,跌步翻倒在走廊上,門哐當一聲就關上了。她趕快爬起來打門,“開門,開門,我要進來!”走廊里滿映的同事都圍上來看,女人們在竊竊私語。

那個女翻譯推開門走出來,猛地一把推開玉子。“裏面那個男人,是個與日本人合作的俄國人,我們也要審查俄奸,不管你的事。”

“他是中國人,大名叫李小順!”玉子大叫。“他不是俄國人!”

“不要妨礙我們調查給日軍做特務的白俄,”女翻譯一干二脆地說。“放過你,就已經是開恩!”

“他是我的――”

“他是你什麼?”女翻譯皺皺眉,語氣兇狠起來。“不要不知羞恥。我們一清二楚,你們非法同居很久了!戰爭期間,我們沒有功夫跟你論誘姦少年罪,已經便宜了你。”她厭惡地轉過身。“快滾,少廢話。”

走廊里等着的男男女女都轟然說起話來,玉子聽不想聽他們說什麼,她只是知道沒有一個人會站出來為她說話。隱約她聽到人們在咒罵,大部份是女人的聲音:

“你,我們整個婦女的恥辱!”

“真是太不要臉!”

“你真不知道你的名聲有多臭?”

“做出來的事情,哎呀,不能提!”

“道德敗壞,簡直無恥之尤!”

“婊子都不如!”

從走廊那邊過來兩個俄國士兵,把玉子硬拖拽出去。她拚命掙扎,大哭大鬧起來。但是她迅速被拉到院子裏,那裏正停着一輛卡車。

滿映公司被遣返的日本人,拖着大包小包,正在排隊上車,大多數是婦幼老人。看見俄國士兵抬着玉子過來,大家都讓開。士兵像扔一麻袋糧食一樣,把玉子重重地扔進卡車裏。

玉子腦袋撞在汽車的鐵板上,撞開一個口子,暈死了過去。等到她醒過來,汽車已經駛出上百里。她周圍已經不是滿映的日本遣返人員,而是長春什麼機構的日本人和家屬。她覺出疼,鑽心的疼,伸手去摸頭,發現裹着綁帶,綁帶滲着血。她看着手指上的血,把頭扭過來,背對車窗。

兩個守衛看緊着門,玉子從他們那兒知道,她是他們押送的遣返的日本醫院裏一個傷員。

國民黨軍隊的坦克,正隆隆穿過整個城市,這是1946年春天。四平戰役以後,國民黨軍隊迅速推進到北滿。

天氣轉暖,迎春花紛紛開放。那個留小鬍子的俄**官,從吉普車下來,還是披着呢大衣,走向長春監牢的辦公室,準備向國民黨警察局長與他的助手交代監牢的事。監牢原是張作霖時代建的,日本人全部拆了重建,鋼筋水泥的建築,經得起轟炸或重炮轟擊。

警察局長在這個優質的監牢,四下看都瞧了一眼,心裏想這個地方當監獄未免大材小用,應當做軍事據點。

他和助手一前一後回到辦公室,陽光鋪了一房間。俄**官已走到門口,被助手引了進來,兩人客套地握手。警察局長坐回自己的位置,喝了一口茶,草草翻看已經剩下不多的案卷,大部份是刑事犯搶劫犯之類。他看到少年的案卷,封皮顏色都不同,是純黑的。

“這個是俄奸,你們怎麼不帶走?要判刑,得你們判。”

俄**官哈哈大笑。他說中國話不流利,不過一清二楚:“這個人,只有中國名字,算什麼俄奸?他是個漢奸,由你們處理。”大概是房內氣溫高,就脫了呢大衣,裏面的制服,使他看上去很精神。他的呢大衣順手搭在椅背上。

“這裏不是寫着是俄奸?”中**官說。“案卷全是俄文。”

但是俄**官已經在看窗外,他的吉普車已經向這幢辦公樓駛來。他轉身握手,走出門又回來,原來他忘了他的呢大衣。披上大衣,他就快步穿過過道,推門,那吉普車正好停在門外,他跳上去,車就開走了。

中**官朝窗外望望那輛吉普車,厭惡地把案卷丟開。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站在窗前沉思。

“怎麼辦?”他的助手走進來,規矩地站在他背後問。

“監牢再好,現在不是養犯人的時候。這個地方應當做兵營――你先把案卷清理成兩批。能放的都放,本來判了死刑的,儘快執行,俄國佬不想沾手,算是讓我們立威,我們代為執行,延續法紀。”

“政治犯呢?”

“他們的政治犯,不就是我們的同志?哪怕漢奸,留下的都是小角色了。你問明情況,留下問題特殊的,其他就全放掉算了。”但是他突然想起來:“只有那個俄奸不能放。誰弄得清那是怎麼一回事?萬一俄國人改了主意,回過頭來跟我們要犯人,我們交不出人,不成了影響邦交的事。”

他放下茶杯,準備離開,又回過頭來,到桌前翻開案卷,看看照片,一個俊氣的少年,捲曲的黑頭髮,看不出是哪國人。他對助手說:“誰知道他是俄國人還是中國人?這年頭,小心為是,看緊點沒有錯。單人監禁,不準探監!”

他搖搖頭,戴上皮手套,走了出去。

要到一年又三個月之後,少年才走出監牢。他樣子不像一個蓬首垢面的犯人,他是“國際罪犯”,多少得到寬待,幾乎可以說養尊處優,他現在已經不再是過去那個瘦成一條的少年。一年三個月之後的他,長得健壯得多,很有些男子氣概了。但是最近監牢伙食越來越差,肚子都吃不飽,釋放他或許不是事出偶然。

也許因為他“地位特殊”,出獄時,管監獄的班長,找了一套舊軍裝給他。他覺得軍服不方便,但是班長告訴他,這不是**的軍服,**服裝給他是犯法的。這是倉庫里剩下的不知什麼倒霉鬼的軍服,沒有徽號,已經弄不清屬於哪個來佔領過此地的軍隊。少年知道他沒有什麼可挑選的,原主人也許被槍決了,但是已經輪不到他來忌諱這種事:能留下小命就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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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影新作亂世愛情悲歌:綠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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