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歸來(01)
張起靈坐在房間裏已經整整三天了。
這三天裏,時間對於他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他只是安靜地坐在毛氈上,有時閉着眼睛思考問題,有時則是看着窗外。窗戶前遮着厚厚的毛氈,只有從邊緣透進來的一點光線,但這對於他來說已經足夠了。
這個地方也十分安靜。他就這麼安靜地待在這個昏暗的空間裏,有時候可以聽到外面下雪的聲音。
喇嘛們每天都在做着自己的修行功課,他們都知道這位雪山深處的來客,在這種天氣里來到這座喇嘛廟裏,是有他的目地的,因此也沒有人過來打擾他。
三天當中有小喇嘛來為他添過一次炭火,送過兩次酥油茶和青稞糌粑。而張起靈對此毫無動靜,甚至沒有看來人一眼,只是坐在那裏閉着眼睛想一些事情。
第四天上午的時候雪終於停了,整個房間開始變得絕對安靜,就連那種下雪時窸窸窣窣的聲音也聽不到了。
終於,張起靈從毛氈上站了起來,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幾乎要把所有東西都覆蓋起來的茫茫白雪和一望無際的雪山,合上眼睛,表情格外肅穆。
就在兩個月前,他獨自從雪山深處走出來,從一個在其他人看來匪夷所思的地方來到了這座喇嘛廟門前。
進入雪山的過程他已經忘記了,不過記憶深處還留存的一丁點東西有時候會在看到茫茫白雪時復蘇一下,那不是令人愉快的過程。
他的記憶力總是在不經意間就遺失掉很多東西,他待在這裏的主要目地也就是為了把整個過程,包括那個秘密記錄下來。
這兩個月間,他已經把事情的經過敘述出了五分之二,剩下的部分他必須抓緊時間把它們都記錄下來,否則那些東西將會成為一個永久的秘密,被永遠埋葬在雪山深處。
但他也需要調整,這三天除了讓大腦放鬆下來之外,他還在努力把那些零碎的記憶拼湊出來,好讓它們在接下來的記錄里能夠成為更加完整的內容。
他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白雪,突然一些記憶里零散的畫面變得清晰了起來。
那是一段路,他從雪山深處走出來的一段過程。
他一個人穿着破舊的藏袍,背着背包行走在萬里雪山的山脊之上,腳下的路猶如一條蜿蜒開數十里的白蟒一樣在他身下無限延伸開來。
目及之處全部是蒼茫的白色,天上颳起了風,暴風捲起白雪把原本還帶着些藍色的天空染成了一望無際的灰白。風雪在他身邊刮過,一眨眼間就把他行走過的地方全部掩蓋起來,沒有留下任何腳印或者是痕迹。
這片區域之內再也沒有其他的顏色了,即便張起靈身上穿着藏袍,那些略顯消褪的艷麗色彩也瞬間就被這些雪色吞沒進去。
這是一段很艱難的路途,幾十公里之內都不會看到人煙,甚至是連有生命的東西都不會有。藏區的野狼是一種生存力很頑強的動物,然而在這片區域裏,也不要妄想看到它們的身影。
張起靈艱難地在雪地上挪動着,他成為了這片雪地中唯一存活着的生物。
他必須趕在夜晚到來之前走出這段山路,找一個避風的地方休息,否則越來越大的暴風雪有可能會把他瞬間凍死在這片荒蕪的區域中。
雪片打在臉上刀割一樣得疼,他抬起頭看了看頭頂太陽散發出來的淡青色光暈,就連神聖的‘尼瑪’也不會把溫暖留給這裏。
他停下來喘了幾口氣,看着雪山反射出來的青色光芒,眼睛裏有了一種淡淡的迷惘和傷感。
他已經知道了那個巨大的秘密的內容和核心,但是他並不清楚這個秘密究竟為什麼會存在,它的意義到底有多大。支撐他的唯一理由就是要把這個秘密帶出去,然後再把它封鎖起來,絕對不能讓其他人知道。
對於普通人來說,這是一件很不容易做到的事情。因為當一個人去做一件對他來說毫無吸引力或者毫無價值的事情時,人往往會產生一種厭煩的情緒,隨之而來的就是無數的質疑。這些情緒會直接影響一個人的判斷力和行動力,到最後很有可能會造成事情的全盤失敗。
人都是自私的,然而這種負面的東西對於張起靈來說並不存在,因此這件事情必須由他親自來做,無論他願不願意。
他本是只是一個秘密的承載體,感情這種東西對於他來說只能是多餘的。
每個人都是一個容器,只不過他們體內積累的東西太多了,擁有了複雜的情感后才漸漸地變成了人。有思想和慾望的人是很正常的,然而沒有這種東西的,比如說張起靈,就只是一個容器而已。
風又大了一些。張起靈回過神來,把沉甸甸的背包向上託了一把,繼續在雪山上,向著目的地移動起來。
去,還是歸來,對於他來說只是一段路程而已。
無所謂歸去與歸來。
“你思考的如何?”
門口的毛氈被掀開,老喇嘛的聲音傳了進來。
張起靈平靜地轉過身來,眼睛裏安靜無波,他對着老喇嘛行了一個禮,然後繼續轉過身去,用和剛才同樣的表情看着外面白茫茫的雪地。
“你總要做些什麼。”老喇嘛走過來,把遮擋着外面的帘子掀起來一半,讓更多耀眼的日光照進來,投射在張起靈的臉上,也是同樣白茫茫的一片。
老喇嘛沒有繼續說話,而是站在張起靈身邊一起看着外面的雪地。他是這所喇嘛廟裏面最智慧的上師,但是他卻無法參破眼前這個年輕人的所思所想。
這個世界上無法參破的東西太多了,有些東西甚至需要花上很久甚至是一輩子的時間去領悟。
這個年輕人對於他來說是神秘的,能夠從雪山深處而來的人,對於他來說都是強大而不可思議的。
“我為什麼會到這裏來。”張起靈突然說出一句話。
老喇嘛看着他,說道:“因為你需要到這裏來,這裏有你必須要完成的事情。”
張起靈沉默了幾秒,搖搖頭,說道:“這裏不需要我。”
老喇嘛有些驚訝,看着這個面色冷淡的年輕人,語氣訝然:“每個人存在都是被需要的,我們彼此之間,甚至與世間萬物,都存在着聯繫。”
“不。”張起靈搖搖頭:“我和這個世界沒有聯繫。”
“但是你有時間,你有很長的時間可以去建立這種聯繫。”老喇嘛補充道。當他發現十年後的張起靈,面相和十年前走進雪山時一模一樣的時候,他就發現了一個現象,時間這種東西,對張起靈來說永遠都不會變得倉促。
張起靈轉過身,用淡然的眼神看着老喇嘛,問出了一個新的問題:“如果你有這麼長的時間,你會做些什麼。”
老喇嘛一時無話,他不知道如何去回答。他修行的目的本來就是為了達到無欲無求,思考這個問題顯然是犯了禁忌。不過作為一個修行的人,他當然希望在有限的壽命中去參透更多道理,或者是努力提高自己的修為。
張起靈並沒有等待老喇嘛的答案,說完后他沒有走回到原先坐着的地方,而是在這三天中第一次走出門去。
老喇嘛看着他下樓走到雪地里,他身上的藏袍在雪地里非常顯眼。他向喇嘛廟的深處走去,沒多久就消失在老喇嘛的視線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