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兄長往蒼海連峰本為要事,原以為需日夜兼程、馬不停蹄,即便暫歇也是以乾糧和清水草草果腹,甚至得在馬背上邊吃邊趕路,將就對付,未想會有一輛滿載食物和大小用具的馬車,天剛擦黑就尋地宿下、生火烤食……這便也算了,還……還煮起茶來。」慢條斯理煮茶那也罷了,還對月鼓琴,一派悠然,讓她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腦袋瓜,此行究竟是來辦正事抑或出遊?
遭到「指責」的閣主大人開始料理已烤熟的肉條,用小刀切成一塊塊適合入口的大小,跟着將熱呼呼的麥餅子撕成兩片,把大的那片擱進惠羽賢的盤子裏。
「賢弟多吃些,咱們兄弟倆難得出來混,總不能讓你餓着。」
惠羽賢無奈,只能先接過呈滿食物的盤子,道過謝后又道:「兄長實不必顧及我,趕路的事我還在行,倘是肚餓,在馬背上啃塊乾糧、喝點清水就能應付過去,不用這麼大費周章地備食,趕個三天三夜僅須小歇一個時辰養神,便也足夠恢復的。」
她對上他的眼,見他眼色似笑非笑地閃動,心不禁微顫。
「趕路的活兒首重吃苦耐勞,為兄確實不如你。人一旦上了年紀就容易發懶,總愛貪圖點享愛,也是沒辦法的。」他邊說著一邊從火堆里拔岀烤好的甘薯,一樣將鉸大的那一條讓給她,隨即吃起自己的那一份。
惠羽賢覺得近來眼角抽跳的次數好像增多了。
每每無言以對,眼角就猛跳。
說不出哪兒奇怪,只覺這一次聚首,閣主大人對她的態度似有些不同,變得更隨興了些,至於「睜眼說瞎話」的本事,發揮得可說淋漓盡致。
他哪裏「上了年紀」?還「貪圖享受」了?
說這樣的話,他兩眼眨都不眨,表情誠懇中還帶着身不由己的無奈。玩得這麼認真,根本與他在江湖上孤傲出塵、清逸絕倫的形象……差很大。
她端起食物黑嘿默進食,瞥見堆成小山狀的烤肉和大片的麥餅子,以及好大個兒的甘薯,心裏忽然暖熱起來。
分這麼多給她,真是怕她餓着啊。
她其實很好養的,什麼都吃,岀門在外更是隨便,眼前這一大份熱食有肉有餅,在她眼裏是極奢華的一頓,不過對他而言也許有些看不上,得勉強將就,畢竟他喜食鮮魚,可這會兒想取到新鮮漁貨不容易。
儘管弄不懂他到底是不是在「趕路」?也不懂他弄來這一輛馬車的意圖究竟為何?她最後端正地捧着自個兒那份分量十足的晚飯,一臉認真道:「既是如此,那就……多謝兄長備食,我會好好吃飽的。」
道完,她側身略微避開,以半邊的身背對着他,這才開始進攻盤裏的食物,守禮地沒在他這位江湖大前輩面前直接大刺刺地開吃。
她進食的速度很利落,大口吃着,有力地咀嚼,迅速卻不相魯,把解決盤中食物當成眼下首要大事似的,吃得好生專註。
那雙望着她半邊身背和一小半側顏的男性目瞳中,映開深深淺淺的火光。
兩人安靜進食好一會兒,惠羽賢吞下最後一口麥餅子,想着待會兒得用乾草絲將盤中的油膩颳去再來凊洗,如此才能節省凊水用量,忽然間記起什麼,她倏地轉正,英眉飛揚,健康的小麥臉蛋發亮。
「兄長明日會路過無名客棧,在那兒做補給是嗎?」
凌淵然將膝上的盤子擱到一邊,徐徐抬起漂亮的眼。「何以見得?」
她道:「馬車上雖備足許多東西,但清水的備量是不夠的,而西岀往莟海連峰的水源地屈指可數,離咱們最近的就在無名客棧那一帶,明日早岀發,傍晩之前定能趕到那兒,補足凊水再走恰好可以。」
她下意識挲了下鼻子,面頰浮岀略紅的兩團,竟露岀些許靦腆之色。「無名客棧處在兩座山頭間的隘口,給往來的馬幫商隊與旅人們行了了不少方便,客棧里的醬燒羊肉做得特別好,我曾吃過一回,是一位與武林盟互有往來的馬幫頭子上大西分舵拜訪時順手帶上的。」
「當真好吃?」他的語氣像困話家常。
「嗯,好吃。」她鄭重點頭。「分舵里的大廚馮大爹手藝已是一等一的好,也會做醬燒羊肉,也很好吃,但無名客棧的醬燒羊肉就是有那麼點不同。」
「那明日抵達無名客棧就宿一晚吧,讓為兄也嘗嘗那好滋味。」
惠羽賢一愣后連忙道:「若按今日馬車的速度,明兒個趕到無名客棧應該還不到酉時,還能趕一段路的。」天猶凊亮就要歇下,當真無妨?他們尚有要事在身不是嗎?
「既是賢弟所薦,不好好吃上一頓如何可以?」
「並非非吃不可的……」惠羽賢有些訥訥不能成言,又見閣主大人端茶啜飲,一副已拍案定論的神態,更是什麼話都說不出。
她雖無舌燦蓮花、字字珠璣的本事,但也不曾口拙到這般地步,覺得似遭捉弄,又好像不是,教人辯也無從辯。
……算了,總之跟着閣主大人便是,她聽他的。
她動手收拾起男人和自己的餐具,簡單清理過後,一杯清茗忽地遞到她眼前。
「多謝兄長。」持杯的男性手指修長白晳,美得無瑕,她心跳了下,垂下眼迅速接過那杯茶,想到這些年習武,十指和掌心生出的薄繭和硬繭子,不由得生了些自慚形穢的心。
絕非想跟他比什麼,也沒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麼,是年幼時候一小段珍寶般存在的記憶,那時的她着實太小,只覺自個兒是被他棄了,傷心許久,直到幾年歲月過去,她越大越能回頭去看、去想,漸漸也就看得明白、想得通透。
他不是棄她不顧。
他為她找到很好很好的師父、師娘,讓她很好很好的活着。
此時仍無法道明,也不是說開一切的好時機,或許等她辦好他所託的活兒,大事底定了,待他們回程,她可以在某個平靜而尋常的時刻,跟他提提當年大山小村裡那個小女娃的事。
若與他之間所有的底細都攤開了,那她內心就更無礙,只待還完武林盟十年之約的賭債,她就回去南離山腳下那塊世間凈土,跟着師父、師娘一塊兒過活。
想妥了,心亦穩下,她捧茶飲着,聽到男人嗓音徐雅道——
「明日會在無名客棧補給清水,賢弟飲完茶后可洗漱一番,咱們的水還十分夠用。」略頓。「夜已深沉,洗漱完后就進馬車裏歇息吧,裏邊載的東西雖多,但為兄早已清出空位,足夠窩進你我二人。」
「咳!咳咳——」她被最後一口茶嗆到岔氣,茶湯險些從鼻間倒流出來。
一隻大手覆上她的背心,力道適中地拍撫,隱隱還滲出熱力透進她的血肉里。
「是過分歡喜了是吧?為兄明白,畢竟我也十分期待與賢弟做岀秉燭共游、同榻而眠之事。今夜這荒野上儘管無燭無榻,卻有小小篝火和馬車,你我二人在火堆前同食共飲,風情無限,最後若再加個同車而眠,為兄心愿已成。」
什麼……什麼心愿已成?
她都不知道他還有這般心愿!
那輛馬車不算小,但載的東西也不少,挪的空位要容他們倆躺下來不是不行,卻是得肩頭挨着肩頭,不想碰觸到對方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