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克愛情 11(2)
到了第二天早上,我的狀況就發生了很大變化,首先是一大早我舉着瓶子去洗手間的時候,我從枕頭上一抬起頭,就見一大綹頭髮就遺落在雪白的枕頭上了,我還有點奇怪,但這種感覺只持續了兩秒,就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化療的反應已經產生了。快到吃午飯的時候情況更糟,除了脫髮,我還不停地嘔吐,把昨天中午和晚上吃的東西幾乎全部吐出來了;喝一口水,跟着吐出兩口,最後,沒什麼可吐的了,就吐膽汁兒,低頭一看我床旁邊的白瓷盆兒,裏面都是綠綠的胃液。梁雨是吃完中午飯來的,他走到我的床邊,沒留神,差點踢翻了那個裝着綠綠的胃液的白瓷盆,他看着我驚恐地問,這是你吐的?我躺在枕頭上有氣無力地點一下頭。他問要不要找大夫。我說找了也白找,這是早就預料到的,沒別的辦法,只能忍。送飯的車已經來過兩回了,那個矮矮的送飯女工小心翼翼地問我想吃什麼,又指了指車上的飯說,如果不想吃這些她可以讓大廚子再去做。我讓梁雨把我那份飯拿過來,梁雨端着飯盒還沒走到我跟前兒,那股肉味兒就讓我湧起一陣難以抑制的乾嘔,梁雨趕忙把飯盒端到了陽台上。下午一點多鐘的時候,我的身體裏再沒有什麼可以嘔吐的東西了,連那些綠綠的胃液也吐光了,我天真地想,我的身體裏一旦空得像一隻癟癟的面口袋,我的食慾就會自然來到。然而儘管我從早上到現在幾乎滴水未進,但我卻連水都不想喝一口,“我馬上就要變成一張畫了。”我無可奈何地想。三點多,張同和於捷來了。他們顯然是從手術台上剛下來,都穿着綠色的手術服,張同的手術帽都沒來得及摘,兩人都背着手,神情坦然面帶微笑地看着我。我躺在床上,只能用眼神跟他們打招呼了。張同問我午飯吃了沒有,我搖頭。於捷在一旁幸災樂禍道,前天還神氣活現,今天就癱了。我說,誰能跟科學抗爭呢。接着又是一陣乾嘔。晚飯照樣什麼也沒吃,護士遵醫囑給我加了五百毫升的生理鹽水,過了半小時,再吐的時候就能吐些水樣的東西了。六點剛過一點,餘利和蓓蓓來了。我一見到蓓蓓就沖餘利發火,說他不該帶蓓蓓來。蓓蓓一見我那副慘相,撲到我身上就哭了,還責怪我得了這麼嚴重的病為什麼不提早告訴她。其實她對我的病沒什麼特別的概念,只是看見我虛弱和脫髮,本能地感覺到我病得不輕而已。餘利提醒蓓蓓,當心你媽手上的針頭。蓓蓓從我身上爬起來,淚眼汪汪地看着我,問我還能不能去美國找她。我心裏一陣真扎似的,眼淚就下來了,嘴上卻道,當然,當然能去美國找你了,只是你和李楊一定要把書讀好,否則我去了會不高興的。蓓蓓表示一定好好讀書,不再讓我操心了。我讓餘利趕快帶着蓓蓓離開醫院,餘利猶豫着,我連着催他,餘利只好拉起蓓蓓走了。蓓蓓走到門口,轉回身眼睛紅紅地望着我,這一刻直到我死都歷歷在目。化療的第三天,早上八點左右,我從一連串的惡夢中醒來,最後的那個惡夢是,我在一片荒無人煙的山谷中獨自跋涉,一隻禿鷲朝我俯衝下來,要啄食我腿上的肉,它的冰涼堅硬的長喙在我的腿上蹭來蹭去的,而我只穿了一條短裙,一雙長筒絲襪。四周圍亂鬨哄的,睜開眼睛的時候一群白大褂兒正看着我,我聽見於捷的聲音:她醒了,張主任。我搜尋着張同,其實張同就站在離我最近的地方,看見我睜開眼睛,沖我微笑着點頭。但我還是從他有些悲凄的眼神中,領悟到一種超乎醫生的關切,這是我用其他醫生與張同的眼神相比較而得出的結論。這時我的手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頭,我這才明白張同那悲凄的目光里蘊含著的東西。我的頭髮已經完全掉光了,我摸着我的頭的時候有一種很奇異的感覺,似乎那個圓圓的肉乎乎的東西根本不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我雖然十分清楚化療的結果是什麼,但眼下的情景還是讓我暗暗吃了一驚,緊接着我便用被子將自己像只蠶寶寶似的從頭到腳裹了起來,任於捷怎麼叫我,我都不理。我終於聽到他們離去的聲音,無數鞋底兒蹭着地板發出斯斯拉拉的響聲,然後是關門、門把手“卡塔”的聲音。我又聽見七床在叫我,“八床,八床!”我把被子從我的頭上拉下來,扭頭看着七床。我看見七床虛弱的身體像紙片兒似的貼在床上,我擔心她再沒有力量從床上爬起來了。讓我吃驚的是七床的臉上竟蕩漾着燦爛的笑容,她直視着我的眼睛,說我像個孩子,居然當著那麼多醫生的面兒蒙住頭。我說我實在沒想到會這麼快就發生變化。七床問我想不想看看自己現在什麼樣,不等我回答,就從她的枕頭底下摸出一個小圓鏡子遞給我。我平生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光頭形象,說實話,這並未讓我產生痛心疾首的悲哀,因為我從那面小圓鏡子裏看到的是一個全新的我,那種平時經常出現的蓬頭垢面的感覺一掃而光,頭上沒有了牽挂,心裏也就一陣輕鬆,我真正理解了佛門管頭髮叫煩惱絲的根由;而且我的五官端正,皮膚也還算細膩,加上形狀奇好的頭頂,整個看上去似乎還多了幾分丰韻,竟讓我聯想起美國那個著名的禿頭女歌星。一種自戀情結讓我自信起來,七床見我很平靜,就閉了眼不再說什麼。我問七床為什麼化療不掉頭髮。七床閉着眼說,個人的情況不同,依身體狀況而定。“其實,”七床睜開眼睛道,“一件事情想清楚了就能處之泰然,比如掉頭髮。時下有人還以光頭為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