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兩耳不聞窗外事
1948年的最後一天,北平已被大軍包圍,供電從21日起恢復,燕京大學雖照常上課,清華卻已停課。杭州暫時還處在平靜的浪谷之中,晚上浙江大學教授夏承燾和二十多個同事開辭歲晚會,談笑到八點半才散。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童心尚存,竟然樂此不疲。連天的炮火,時代的巨變似乎都在短暫的相聚中被忘卻了。其實又何嘗能忘,面對即將發生的天地翻覆,這個一心向學、不問政治,以填詞教書治學為業的學人,在《天風閣學詞日記》中寫道:“和謠仍盛,淮上戰訊仍寂靜。蔣氏定明日宣言,笑其一生空辛苦,臨老遘此,不知更作何言語。”[1]這一天是個陰天,手不釋卷的“一代詞宗”一天沒有看書。1949年元旦中午,天氣晴暖,他到棲霞嶺下訪黃賓虹不遇(這位年近90歲的大畫家此時正歸隱西湖),信步上了孤山,還在平湖秋月拍了一張照片。其時,夏承燾寓居孤山羅苑的浙大師範學院宿舍,“窗幾間可盡外西湖之勝”,雖然每天徜徉在美麗的湖山之間,卻也擋不住各種紛至沓來的亂世消息。1月2日午後,他從朋友陳雁迅那裏聽說了其舅舅被綁架勒索的事。“雁迅舅氏畢業日本明治大學農科,歸國后養蜂,屢喪其家貲,此番被勒索一百二十兩黃金,盡開出田地園地,一時無人肯買,至今未放回,已耗去談話話費十餘兩。每次接洽須一二兩,名之曰談話費。雁迅一妻妹亦被綁未回,近日婦女亦不能免矣。”他在日記中感慨地說:“亂世而不能散財,真可危懼。鄉間抽丁催租之黑暗,足見今政府必有崩潰之日。”陳雁迅還講到曾是溫州收藏文物珍品之冠的謝磊明家,前個月連最後兩件收藏(其中包括宋代溫州籍哲學家葉適的墓磚)也已失去,這是溫州文化界的災厄。夏承燾回憶起暑假時過其家,請求一睹一方名硯的事。“不謂俄頃灰燼,令人起無常之感,悵惘無已。”又有人從樂清來,告訴他“樂清鄉間互相殘殺,日必數起”。“微昭昨夕自松江來,談火車擁擠情況,甚可駭怪。”上車都只能從窗戶進去,微昭想進而不得,有兩個外國人等候了很久,車上列車員願以房間相讓,勸他們從車窗進去,可他們說本國沒有這樣的上車法,寧願不上車。微昭說聽他們的語音好像是法國人,而且不是什麼上流階級,只是普通的公司職員。夏聽了,覺得“此事極動人”。“此足見國格,足見教育。中國教育何日能做到此耶?”姚鵷雛對他說:“近日和謠仍盛,而仍無端倪,南京如有變動,則金圓券將成廢物,經濟恐先軍事而崩潰。”[2]在這樣動蕩的歲月中,他也不可能做到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唐宋詞。1月11日,“校中牆壁消息,謂杜聿明兵團已於十日晨被共軍全部殲滅”。[3]16日,“閱報,天津已被共軍攻下,北平亦旦夕間事矣”。18日,“過圖書館看報,國府諸公對**宣言尚在討論中,北平將單獨媾和,共軍可兵不血刃得北平”。19日,“昨夜失眠。聞杭州兵到甚多,清華、安定兩中學皆被佔住。浙大學生為此惶恐,倡議提早於二月一日上課。勸各同學勿回里”。22日,“閱報,蔣已以昨日發文告,離職來杭,昨晚飯於樓外樓,今日返奉化。其一生事業,這番殆為尾聲。能摧壓百萬之師,而不能脫離數群小之包圍,歷史上所謂英雄,大抵如此。可嘆可笑!”[4]其實,這不過是夏承燾的書生之見,他不知道蔣介石人在溪口,卻依然牢牢控制着半壁江山的軍政大權,李宗仁不過一擺設而已,蔣的“尾聲”尚未到來。1月23日,“閱報,蔣昨日離杭返奉化,北平傅作義已局部停戰,交出部隊矣。不知將來閻、白如何?傳**部已南下,鐵路修至宿州”。[5]24日,“閱報,民盟分子馬寅初等數十人,在北方發表宣言,反對和談,擁護**八條件”。26日是個陰冷的早晨,已在寒假中,他和妻子乘校車到浙大,他本來是去聽嚴仁賡教授的演講,由於全體留校學生都去歡迎出獄同學而演講改期。“因同往杭州監獄,同學參加者六七百人,在風波橋畔監獄門口呼口號,演勝利舞。十一時半,酈伯瑾、李雅卿、陳建新、吳大信、黃世民五人出獄,各同學舉之遊行,鞭炮聲、歡呼聲大作。十二時,大隊往鳳凰山於子三墓,予等返羅苑。夕心叔自城歸,謂三時半在官巷口遇大隊,陣容仍甚整齊,嗓音皆啞矣。標語:清算戰犯,清算四大家族,打破偽和平。”當時,並非蔣介石嫡系的陳儀為浙江省主席,他在政治上支持李宗仁,釋放政治犯就是他作出的開明姿態,在國民黨掌握的杭州發生這樣一幕也就一點都不奇怪了。陳儀不久后被免職(乃至被暗殺),有人認為與此不無關係,竺可楨日記也曾談及。1月28日是農曆戊子年的除夕,中午夏承燾邀請5個朋友到家裏分歲,午後兩時半才散席。“談時事,頗多異聞。”[6]29日即農曆己丑年春節,這也是國民黨在江南的統治終結前最後一個春節,杭州的氣氛表面上卻是異常地平靜。早上他和妻子及朋友微昭的眷屬一起去游岳墳,午後去各同事處答拜年。傍晚,他和微昭從放鶴亭、平湖秋月回來路上,遇到同事鄭曉滄,給他看了《正報》的號外。“傳和談不成,李宗仁辭職,由蔣重起指揮戰事,揚州共軍退出,或江北已有戰事。”晚上,他和妻子到藝專去看歌舞大聯歡。“浙大、藝專被捕學生皆有演說,反對偽和平。有男女學生六七人,合朗誦新詩,剛毅沉着,甚為激動。”後來遇到熟人才知這首詩是去年夏天經常去他家的一個浙大溫州籍同學邵浩然所作,因此要了一份帶回家。1月30日,“晴暖如二三月。終日賀客不斷,談時事新聞,多可怪愕,自來新年,無如今年之緊張者。……谷超豪偕陳建新來。建新在獄一年零三月,以二十六日入獄,二十六日出獄,談獄中情狀甚詳。謂於子三在校,同學皆呼為好好先生,平時對人甚和氣周到,故學生理事會舉為主席,談吐如處子,未嘗有激烈言論,其被捕被殺,全出意外”。雖然杭州仍處在國民黨統治下,這位不問政治的老夫子和獄中剛出來的政治犯學生和左傾學生交往,一點也不感到什麼恐慌,而是很正常,並詳細寫入日記。從2月1日起,到4月25日杭州臨近解放,大小時事如北平和談、大軍渡江、南京學運,陳儀、任顯群去職,以至龍榆生來信、女弟子潘希真訂婚,在夏承燾日記中都有所記錄。4月25日的日記中說:“昨夜無事。早上校車,本欲與心叔同往希真家,或傳時局已緊,公共汽車已斷,乃不果往。抵校晤徐規,謂外傳溫州已易手,寧波兵變,共軍將以午後四時來杭。學生公佈廣播,共軍向王店出發,眾疑嘉興已變。微昭自車站來,謂滬杭路仍通。早晤蘇步青,謂杭州維持會已成立,呂公望任會長,竺可楨為副。周岩主席允今日撤退部隊。張曉峰今日攜家離杭,校中同事多未知,學生已有佈告譏諷。曉翁謂謝幼偉亦將他去。學生錄某報載陳援庵致友人書,謂見新局,乃知從前讀書枉費心力,由天分太低,不能跳出圈子,勸中年人治學勿蹈其故步云云。題作史學家陳垣變了。”[7]就是在這樣的緊張大變動中,他也未能忘情於詞,和朋友一起欣賞了馬一浮的一首蝶戀花新詞。他保存下來的1949年日記也到這一天為止。[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