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話(五)
到了深山枯樹林裏的一個村落,三毛又有她的熟人,花樣不斷地,好似她是島上土生土長的一般。"我們去看神父。"三毛冒着酷寒,在教堂邊的一幢小樓下叫:"唐璜!唐璜!"樓上小木窗呀一下開了,一個老年神父穿了一身黑袍,戴了一個有邊的圓呢帽子探出大半個身子來,他在房間裏還戴了帽子。"神父!是我啊!Echo!"她又將路上買的蘋果和乳酪全都抱出去了。"神父說,天冷,請你也上來喝一杯酒,你來嗎?"她在窗口向我喊着。我搖搖頭。三毛靜靜地看着我好一會兒,也不說什麼,笑了笑便輕輕關上了窗門。很快她下了樓,手裏多了一盆花,她換來的東西都不是生意。"好了!我們回去吧!"她仍是很有耐性地說。我們下山穿過了大城,進高速公路,三毛問我:"我送你回旅館?"她的聲音也倦了。我說我想去海邊散散步。三毛也不說話了,便往她的家開去。"真抱歉,已經七點多了,等會請你找車回小城去吧!我晚上要出去。"三毛說。我默默地點點頭,她將車關進了車庫,表示晚上她並不用車,那麼必是有人來接她的了。我隨她進了前院,她走過低垂的相思樹,說:"明天這些樹枝要剪了,不然來家裏的客人總是要低頭!"說完她自己手一拂便排開了擋路的枝枝葉葉,我看見她這一個小動作,又是一驚,三毛不低頭的。"不請你坐了,再聯絡好嗎?你在這兒還有三天?"她和氣地說。我又點點頭,知道自己不開朗的個性不討人喜歡,可是我沒法子改掉自己。我一直在海灘上徘徊,看着她窗口的燈光,一直到了九點,她都沒有出去。原來她是誑了我的,我更是難過,慢慢地往她的街道走去。自然不會再去煩她了。便是在那個時候,一輛暗棗紅的新車駛到了三毛家的門口,門燈是亮着的。我停了步子,進退兩難。車內下來一個衣着筆挺的微胖中年人,氣質看上去便是社會上成功的人的那種典型,一件合身的深色西裝,兩鬢有些斑白了。他按一下門鈴,靜靜地等着。我退了一步,怕三毛看見我,心狂跳起來。過了好一會兒,門才開了,燈光下的三毛,穿了一件月白緞子的長袖襯衫,領口密密地包到頸子下面,領沿一排同色緞子的狹荷葉邊,袖口也是細細的滾邊,下面一條棗紅交雜着別的混色的長裙,一層一層地貼服地圍住她削瘦的身材,手臂中掛了一個披肩。見了那人她站定了一笑,不說一句話,雙手自自然然地伸了出來,臉一側,給人家親吻着。這確是西班牙很普通的禮節,可是在燈光下看去,便跟白天她在街上與人親吻完全不同。她的朋友回身去車內拿了一個玻璃盒子出來,裏面大約是一朵蘭花。三毛接了過來,順手將披肩交給那個人,雙手捧起花來隔着盒子聞了一下,又是她很獨特的一個動作,有些心不在焉的。然後她轉身打開門口的郵箱,居然將花丟了進去,這麼漫不經心而無禮。那個來接她的人真是好涵養,什麼也不說,只是等她轉身,將她的披肩給她圍了上去。來接她的人一舉一動都是愛的傾訴。這麼多人愛着她,為什麼她的眼裏還是沒有迴響,她的靈魂在什麼遙遠的地方啊!三毛走到車門邊去,簡直不能令人相信的是,那雙中午還在掮牛糞做花肥的手,居然不肯伸出來給自己開車門。她閑閑地將手圍着自己的披肩,便是叫人拉開了門才坐進去。車門開了,襯亮了一車內華麗的棗紅絲絨坐墊,三毛進去了,裙子卻拖撒在地上,也不知她是曉不曉得。她的朋友彎腰給她拾裙子,輕輕地關上了門,這才又繞到那一邊去上車。車燈又亮了一下,看見三毛側過頭來對着那人,竟是一個又溫柔又傷感而又夾着一絲絲抱歉般的微笑。倦的,沉沉靜靜的一個成熟的女人。在那一剎那間,我看見了三毛再也不顯露給任何人看的滄桑。三毛說得不錯,台灣是一次生命,沙漠是又一次生命,荷西的生是一場,荷西的死又是一場,而眼前的她,剛剛跨入另一層次的生命,什麼樣傳奇的故事要在她身上再次重演?我不知道,我一點也不知道,只聽見海潮的迴響在黑夜裏洗刷着千年恆在的沙灘,而三毛,已經坐着她的馬車絕塵而去,去赴好一場夜宴啊!三毛,我愛的朋友,我要送你這首徐訁於先生寫的詩,你自己乾爸寫下的,作為與你認識一場,相處兩日的紀念,而爾後,我將不再寫下任何你生活中的片紙隻字,讓你追求生命中的寧靜了。我要唱最後的戀歌,像春蠶吐最後的絲,願你美麗的前途無限,而我可憐的愛情並不自私。開闊的河流難被阻塞,偉大的胸襟應容苦痛,人間並無不老的青春,天國方有不醒的美夢。秋來的樹木都應結果,多餘的花卉徒亂天時,長長的旅途佈滿寂寞,黯淡的雲端深藏燦爛的日子。願我有歌可長留此間,讚美那天賜的恩寵,使我在人間會相信奇迹,暮色里仍有五彩的長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