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話(四)
坐進車子裏,她嘆了口氣。"事情辦完了?"我問她。"車廂里那些郵件--"三毛苦笑了一下,下巴擱在駕駛盤上望着前方發獃。"其實,台灣是一生,沙漠是一生,荷西在時是一生,荷西死了是一生,早已不是相同的生命了,那些信,總是不很明白我。"她搖搖頭,像要摔掉什麼東西,一踏油門車子滑了出去。我看看錶,已是快近一點鐘了,車子緩緩地駛出城鎮往山路開去。"去鄉下拿些東西,很快的,然後就去吃中飯了。"她說。"你上次的文章里,講我們的島又干又荒涼,這只是部分的事實,今天請你看看島的中北部,就知道是什麼樣的綠了。"車子開了二十多分鐘山路,氣候乍然涼了起來,大片平原綠野突然呈現在眼前,無數幢白色的四方磚房散落在田地上,野花萬紫千紅撒滿了路邊的小徑,而我們居然是在冬天。她左轉右轉地深入了山谷,在一幢白磚房前停了車,下來便是大喊:"拉蒙!拉蒙!"那不是她文中打獵的朋友拉蒙的家吧?喊了一會兒見沒有答應她,三毛摸摸牆角,掏出了一把藏着的鑰匙,開了人家的門,跑出跑進地搬了幾根光潔的木條,又抱了一面割好的沒有邊的鏡子。"這是樓下浴室的,明天自己裝上去。"她小心地鎖上了門,又跨到人家菜園裏去挖了兩棵生菜。"等等,還要一桶干牛糞。"她繞到屋子後面去不見了,過了一會兒右肩上掮了一個圓桶,我快步上去幫她,她閃了一下,急着說:"你不習慣的,快放手。""好了!"她將桶擠進郵件里去。我問她要牛糞做什麼,她說:"這是最好的肥田粉,乾的才好,拌得平均又沒有氣味。"在回程的狹路上,對面來了一輛車,她在車窗內跟人講話,一吐氣都凍成白霧了。那邊車內的人遞出來一件厚毛衣,白色的,她笑着接了,這才分手。"去吃飯吧!鄉村小店。"她還把我往山區裏帶。那個小飯館她也是認識的,進門穿上了那件男人的厚毛衣,對老闆笑說了幾句話,又問我:"天冷,分喝一瓶淡酒好嗎?"我是不勝酒力的人,三毛要了好多份小盤的菜,吃吃喝喝,一瓶葡萄酒便不見了,她卻沒當一回事的,臉都不紅一下。付賬的時候我搶着要付,三毛只對老闆搖搖頭,人家便死也不肯對我講是多少,只是指着三毛好老實地笑着。"在我的地方,怎麼有你付賬的餘地呢!"三毛伸手到櫃枱里去放下一張大票,也不等找,跟人家謝了一聲便出來了。我一再地謝三毛,她好性子地說:"別計較啦!你老遠的來一趟--"我又跟三毛提出以前信中的事情,希望能請她去一趟英國。"我不去,謝謝你!"她淡淡地說。我見她不肯去,便說以後由我常來看她也好。三毛笑笑,看了看錶,說:"到下午七點鐘我都有空,晚上便失陪了。"我頹然地打住了話題,低低地問她:"你做什麼去,我不能參加嗎?""不能!"她又淡淡地說。"現在我請你去島上的中北部,深山裏一個老村落,下面大半牧場,全是綠的,好多羊,也有蘋果園,好嗎?"我問她有多遠,她說來回八十多公里。天開始下着蒙蒙的細雨,她放了一盤錄音帶,一首中文歌極慢極慢地在一片又一片寂寂的迷濛綠野里飄了出來。"時光無情,來去匆匆,往事如夢,飄動無蹤--"三毛仰着頭看前面的路,教人心碎的歌聲夾着無邊無際的蒼茫雨霧似的漫上了我的心頭。一個男人,竟然感觸到撐不住自己。自從夏天認識三毛以後,我變成了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三毛不等那首歌再唱第二段,啪一下關上了錄音機。她看都不看我。"啊!賣蘋果的馬兒。"她沿着路邊停了車。一匹棕色的馬馱了兩籃子蘋果,跟在一個戴厚呢帽的鄉下人後面慢慢地走。她抱了一些蘋果進來,丟在我的身上。天越來越冷了,路上濕濕的,景色是如此的寂寞而美麗,山路沒有什麼行人,連一輛交錯的車子也不見。開過了一戶農家,雨中的殘垣一角開滿了一樹的白色月季花,三毛車已經開過了,又倒車回去采,她采了一朵,裏面的人出來了,遞給她一把刀子,這一來她便得了滿懷的花。三毛匆匆忙忙往車子跑,又把花丟在我身上,濕濕的。然後她從車內拿了那瓶早晨別人送她的香檳,交給了那個披着麻布袋禦寒的鄉下人。"好不好玩?"三毛問我。我苦笑了一下聳聳肩,她居然拿香檳去換野花。她是比我聰明多了,這個人知道怎麼樣對付她的苦痛,好強的女人,看上去卻是一片歡喜溫柔,表裏不襯的。穿出了山谷,天也晴了,一片又一片絲絨似的草場春夢也似鋪了一天一地,草上一片牛羊靜靜地在吃草。三毛又停車了,往一塊岩石上坐着的牧羊人跑去,喊着:"米蓋利多,我的朋友呀!"他們遠遠在講話,三毛向我叫:"西沙!你下不下來呀?"我搖搖頭,留在車內,三毛跟着牧羊人走向羊群里去。她輕輕地半跪着捉起了一雙黑白交雜的小綿羊,抱在懷裏摸,仰着頭跟那個米蓋講什麼話。我按下了錄音機,那首未完的中文歌又開始唱第二段相同的歌詞--"時光無情,來去匆匆,往事如夢,飄動無蹤--"我看着遠方草場上的三毛,她的頭髮什麼時候已披散了,這個人,將她的半生,漸漸化成了一篇童話。而我,為什麼聽着緩慢的歌,這時候的心裏卻充滿了淚。草原上三毛的身影是那麼的寂寞,畢竟她還年輕,這樣一個人守下去是太凄苦又太不公平了。多麼願意去愛她,給她家庭的幸福,可是她又會接受嗎?她太強了,這樣有什麼好呢!三毛又向我跑了過來。"西沙,你喜歡吃軟的羊乳酪還是硬的?我的朋友要我跟他去家裏拿呢!"我說,我不吃羊乳酪。三毛仍是忍耐地看我,興高采烈地往牧羊人的家裏跑,這個人的情緒,只要她願意,可以做到不受人影響一絲一毫了。她抱了一個圓圓的酪出來,又來車裏掏錢,又是硬塞給人家一張大鈔,便上車跑了。"這麼一來,比市場買的還貴了。"我忍不住說。"鄉下人苦,總不能白占人家友情當便宜。""可是你也要有算計!"我是為了三毛的好才這麼說。她一個早晨不知已付了多少張大鈔出去。"錢有什麼用?"三毛冷笑了一聲。"沒有錢你住得起海邊那幢房子?"我說。"你以為我真在乎?"三毛嘻嘻地笑了起來,語氣里卻突然有些傷感。想到三毛書中與荷西結婚的時候只有一個床墊,幾條草席,而他們可以那樣幸福地過日子。這個人,自有她人生的大起大落。今天三毛講起金錢如此狂傲,亦是她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