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曾相識燕歸來(三)
我走進了糕餅店,裏面的白衣小姑娘看見我就很快地往裏面的烤房跑去。"媽媽,荷西的太太來了!"她在裏面輕輕地說,我還是聽到了。裏面一個中年婦人擦着手匆匆地迎了出來。"回來啦!去了那麼久,西班牙文都要忘了吧!"平靜而親切的聲音就如她的人一般。"還好嗎?"她看住我,臉上一片慈祥。"好!謝謝你!"她嘆了口氣,說:"第一次看見你時你一句話也不會講,唉!多少年過去了!""很多年。"我仍是笑着。"你的公公婆婆--對你還好嗎?來跟他們長住?"口氣很小心謹慎的。"對我很好,不來住。下星期就走了。""再一個人去那麼遠?兩千多公里距離吧?""也慣了。"我說。"請給我一公斤的甜點,小醉漢請多放幾個,公公愛吃的。"我改了話題。她稱了一公斤給我。"不收錢!孩子!"她按住我的手。"不行的--"我急了。"荷西小時候在我這兒做過零工,不收,這次是絕對不收的。"她堅決地說。"那好,明天再來一定收了?"我說。"明天收。"她點點頭。我親了她一下,提了盒子很快地跑出了店。街角一個少年穿着溜冰鞋滑過,用力拍了我一下肩膀:"讓路!""呀!Echo!"他已經溜過了,又一剎車急急地往我滑回來。"你是誰的弟弟?"我笑說。"法蘭西斯哥的弟弟嘛!"他大叫着。"來馬德里住了?要不要我去喊哥哥,他在樓上家裏。"他殷勤地說。"不要,再見了!"我摸摸他的頭髮。"你看,東妮在那邊!"少年指着香水店外一個金髮女孩。我才在招呼荷西童年時的玩伴,藥房裏的主人也跑了出來:"好傢夥!我說是Echo回來了嘛!""你一定要去一下我家,媽媽天天在想你。"東妮硬拉着我回家,我急着趕回去幫婆婆煮飯一定不肯去。星期天的中午,街坊鄰居都在外面,十三年前就在這一個社區里出進,直到做了荷西的妻子。這條街,在荷西逝去之後,付出了最真摯的情愛迎我歸來。婆婆給我開了門,接過手中的甜點,便說:"快去對面打個招呼,人家過來找你三次了!"我跑去鄰居家坐了五分鐘便回來了。客廳里,赫然坐着哥哥夏米葉。我靠在門框上望着他,他走了過來,不說一句話,將我默默地抱了過去。"夏米葉采了好大的玫瑰花來呀!"婆婆在旁說。"給荷西的?我們也買了。"我說。"不,給你的,統統給你的。"他說。"在哪裏?""我跟夏米葉說,你又沒有房間,所以花放在我的卧室里去了,你去看!"婆婆又說。我跑到公婆的房裏去打了個轉,才出來謝謝夏米葉。婚前,夏米葉與我有一次還借了一個小嬰兒來抱着合拍過一張相片,是很親密的好朋友。後來嫁了荷西之後,兩個便再也沒有話講了,那份親切,在做了家人之後反而疏淡了。"兩年多沒見你了。"我說。夏米葉聳聳肩。"荷西死的時候你在哪裏?""意大利。""還好嗎?"他說。"好!"我嘆了口氣。我們對望着,沒有再說一句話。"今天幾個人回家吃飯呀,媽媽?"我在廚房裏洗着一條條鱒魚。"伊絲帖本來要來的,夏米葉聽說你來了也回家了,二姐夫要來,還有就是爸爸、你和我了。""鱒魚一人兩條?"我問。"再多洗一點,洗好了去切洋蔥,爸爸是準時兩點一定要吃飯的。"在這個家中,每個人的餐巾卷在銀質的環里,是夏米葉做的,刻着各人名字的大寫。我翻了很久,找出了荷西的來,放在我的盤子邊。中飯的時候,一家人團團圓圓坐滿了桌子,公公打開了我從維也納帶來的紅酒,每人一杯滿滿的琥珀。"來!難得大家在一起!"二姐夫舉起了杯子。我們六個人都碰了一下杯。"歡迎Echo回來!"妹妹說。"爸爸媽媽身體健康!"我說。"夏米葉!"我喚了一聲哥哥,與他照了一下杯子。"來!我來分湯!"婆婆將我們的盤子盛滿。飯桌上立刻自由地交談起來。"西班牙人哪,見面抱來親去的,在我們中國,離開時都沒有抱父母一下的。"我喝了一口酒笑着說。"那你怎麼辦?不抱怎麼算再見?"伊絲帖睜大着眼睛說。姐夫咳了一聲,又把領帶拉了一下。"Echo,媽媽打電話要我來,因為我跟你的情形在這個家裏是相同的,你媳婦,我女婿,趁着吃飯,我們來談談加那利群島那幢房子的處理,我,代表媽媽講話,你們雙方都不要激動……"我看着每一張突然沉靜下來的臉,心,又完全破滅得成了碎片,隨風散去。你們,是忘了荷西,永遠地忘記他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我看了一下疼愛我的公公,他吃飯時一向將助聽器關掉,什麼也不願聽的。"我要先吃魚,吃完再說好嗎?"我笑望着姐夫。姐夫將餐巾啪一下丟到桌子上:"我也是很忙的,你推三阻四做什麼?"這時媽媽突然戲劇性地大哭起來。"你們欺負我……荷西欺負我……結婚以後第一年還寄錢來,後來根本不理這個家了……""你給我住嘴!你們有錢還是荷西、Echo有錢?"妹妹叫了起來。我推開了椅子,繞過夏米葉,向婆婆坐的地方走過去。"媽媽,你平靜下來,我用生命跟你起誓,荷西留下的,除了婚戒之外,你真要,就給你,我不爭……""你反正是不要活的……""對,也許我是不要活,這不是更好了嗎?來,擦擦臉,你的手帕呢?來……"婆婆方才靜了下來,公公啪一下打桌子,虛張聲勢地大喊一聲:"荷西的東西是我的!"我們的注意力本來全在婆婆身上,公公這麼一喊着實嚇了全家人一跳,他的助聽器不是關掉的嗎?妹妹一口湯嘩一下噴了出來。"呀--哈哈……"我撲倒在婆婆的肩上大笑起來。午後的陽光正暖,伊絲帖與我坐在露天咖啡座上。"你不怪他們吧!其實都是沒心機的!"她低低地說,頭都不敢抬起來看我。"可憐的人!"我嘆了口氣。"爸爸媽媽很有錢,你又不是不曉得,光是南部的橄欖園……""伊絲帖,連荷西的死也沒有教會你們一個功課嗎?"我慢慢地嘆了一口氣。"什麼?"她有些吃驚。"人生如夢--"我順手替她拂掉了一絲樹上飄下來的飛絮。"可是你也不能那麼消極,什麼也不爭了--""這件事情既然是法律的規定,也不能說它太不公平。再說,看見父母,總想到荷西的血肉來自他們,心裏再委屈也是不肯決裂--""你的想法還是中國的……""只要不把人逼得太急,都可以忍的。"我吹了一下麥管,杯子裏金黃色的泡沫在陽光下晶瑩得炫目。我看痴了過去。"以後還會結婚嗎?"伊絲帖問。"這又能改變什麼呢?"我笑望着她。遠處兩個小孩下了鞦韆,公園裏充滿了新剪青草地的芳香。"走!我們去搶鞦韆!"我推了一下妹妹。抓住了鞦韆的鐵鏈,我一下子盪了出去。"來!看誰飛得高!"我喊着。自由幸福的感覺又回來了,那麼真真實實,不是假的。"你知道--"妹妹與我交錯而過。"你這身黑衣服--"我又飛越了她。"明天要脫掉了--"我對着迎面歡笑而來的她大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