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曾相識燕歸來(二)

似曾相識燕歸來(二)

走廊上傳來零亂的腳步聲,燈一盞一盞地被打開,兩張如花般艷麗的笑臉探在廚房門口,氣氛便完全不同了。"呀--"妹妹尖叫起來,撲上來抱住我打轉。姐姐卡門驚在門邊,笑說:"嗄!也有記得回來的一天!"接着她張開了手臂將我也環了過去。"這麼晚了才來!"我說。"我們在看戲呢!剛剛演完。"妹妹興高采烈地喊着。荷西過世后我沒有見過妹妹,當時她在希臘,她回馬德里時,我已在台灣了。"你還是很好看!"妹妹對我凝視了半晌大叫着又撲上來。我笑着,眼睛卻是濕了。"好,Echo來了,我每天回家來陪三件黑衣服吃飯。媽媽,你答不答應呀?"妹妹又嚷了起來。"我叫她去看其他的哥哥姐姐呢。"婆婆說。"啊!去你的!要看,叫有車的回來,Echo不去轉公共汽車。""喂!吃飯!吃飯!餓壞了。"卡門叫着,一下將冰箱裏的東西全攤了出來。"我不吃!"我說。"不吃殺了你!"妹妹又嚷。公公聽見聲音擠了過來,妹妹走過順手摸了一下爸爸的臉:"好小孩,你媳婦回來該高興了吧!"我們全都笑了,我這一笑,妹妹卻砰一下沖開浴室的門在裏面哭了起來。妹妹一把將浴室的門關上,拉了我進去,低低地說:"你怎麼還穿得烏鴉一樣的,荷西不喜歡的。""也有穿紅的,不常穿是真的。"我說。"我們什麼時候才能講話?"她緊張地又問。"這裏不行,去卡門家再說。"我答應她。"不洗澡就出來嘛!"卡門打了一下門又走了。"Echo,記住,我愛你!"妹妹鄭重其事地對我講着。二十二歲的她有着荷西一式一樣的微笑。我也愛你,伊絲帖!荷西的手足里我最愛你。"明天我排一整天的戲,不能陪你!"卡門咽着食物說。她是越來越美了。"演瘋了,最好班也不上了,天天舞台上去混!"婆婆笑說。"你明天做什麼?"卡門又問。"不出去,在家跟爸爸、媽媽!"我說。"我們要去望彌撒的。"婆婆說。"我跟你去。"我說。"你去什麼?Echo,你不必理媽媽的嘛!"妹妹又叫起來。"我自己要去的。"我說。"什麼時候那麼虔誠了?"卡門問。我笑着,也不答。"Echo是基督教,也望彌撒嗎?"婆婆問。"我去坐坐!"我說。吃完了晚飯我拿出禮物來分給各人。卡門及伊絲帖很快地便走了,家中未婚的還有哥哥夏米葉,都不與父母同住了。我去了睡房鋪床,婆婆跟了進來。"又買表給我,其實去年我才買了一隻新的嘛!荷西葬禮完了就去買的,你忘記了?""再給你一個,樣式不同。"我說。沒有,我沒有忘,這樣的事情很難忘記。"你--以後不會來馬德里長住吧?"婆婆突然問。"不會。"我停了鋪床,有些驚訝她語氣中的那份擔心。"那幢加那利群島的房子--你是永遠住下去的口羅?當初是多少錢買下的也沒告訴過我們。""目前講這些都還太早。"我嘆了口氣。"是這樣的,如果你活着,住在房子裏面,我們是不會來趕你的,可是一旦你想賣,那就要得我們同意了,法律怎麼定的想來你也知道了。"婆婆緩緩地又說。"法律上一半歸你們呀!"我說。"所以說,我們也不是不講理,一切照法院的說法辦吧!我知道荷西賺很多錢--""媽媽,晚安吧!我胃痛呢!"我打斷了她的話,眼淚沖了出來。不能再講了,荷西的靈魂聽了要不安的。"唉!你不肯面對現實。好了,晚安了,明天別忘了早起望彌撒!"婆婆將臉湊上來給我親了一下。"媽媽,明天要是我起不來,請你叫我噢!"我說。終於安靜下來了,全然地安靜了。我換了睡袍,鎖上房門,熄了燈,將百葉窗卷上,推開了向著后馬路的大窗。微涼的空氣一下子吹散了旅途的疲勞,不知名的一棵棵巨樹在空中散佈着有若雪花一般的白色飛絮,路燈下的黑夜又彷彿一片迷濛飛雪,都已經快五月了。我將頭髮打散,趴在窗台上,公寓共用的後院已經成林。我看見十三年前的荷西、卡門、瑪努埃、克勞弟奧、毛烏里、我,還有小小的伊絲帖在樹下無聲無影地追逐。--進來!荷西!不要猶豫,我們只在這兒歇幾天,便一同去島上了。--來!沒有別人,只有我們了。夢中,我看見荷西變成了一個七歲的小孩子,手中捧着一本用完了的練習簿。"媽媽!再不買新本子老師要打了,我沒有練習簿--""誰叫你寫得那麼快的!"婆婆不理。"功課很多!"小孩子說。"向你爸爸去要。"媽媽板著臉。小孩子憂心如焚,居然等不及爸爸銀行下班,走去了辦公室,站在那兒囁嚅地遞上了練習簿,爸爸也沒有理他,一個銅板也不給。七歲的孩子,含着淚,花了一夜的時間,用橡皮擦掉練習簿的每一個鉛筆字,可是老師批改的紅筆卻是怎麼也擦不去,他急得哭了起來。夜風吹醒了我,那個小孩子消失了。荷西,這些故事都已經過去了,不要再去想它們,我給你買各色各樣的練習簿,放在你的墳上燒給你。婚後六年日子一直拮据,直到去年環境剛剛好轉些荷西卻走了。夢中,總是一個小孩子在哭練習簿。我的淚濕透了枕頭。"Echo!"婆婆在廚房緩緩地喊着。我驚醒在伊絲帖的床上。"起來了!"我喊着,順手拉過箱子裏的格子襯衫和牛仔褲。"哎呀!太晚了。"我懊惱地叫着往洗澡間跑。"媽媽!馬上好。"我又喊着。"不急!"我梳洗完畢后快速地去收拾房間,這才跑到婆婆那兒去。"你不是去教堂?"婆婆望了一眼我的衣着。"噢,這個衣服--"我又往房間跑去。五月的天氣那麼明媚,我卻又穿上了黑衣服。"實在厭死了黑顏色!"我對婆婆講。"一年滿了脫掉好口羅!"她淡淡地說。"不是時間的問題,把悲傷變成形式,就是不誠實,荷西跟我不是這樣的人!""我不管,隨便你穿什麼。至於我,是永遠不換下來的了。荷西過去之後我做了四套新的黑料子,等下給你看。"婆婆平和地說,神色之間並沒有責難我的意思。公公捧着一個小相框向我走來,裏面有一張荷西的照片。"這個相框,花了我六百五十塊錢!""很好看。"我說。"六百五十塊呀!"他又說了一句。六百五十塊可以買多少練習簿?"你們好了沒有?可以走了吧!"公公拿了手杖,身上又是一件黑外套。"啊!我們三個人真難看。"我嘆了口氣。"什麼難看,不要亂講話。"公公叱了我一句。星期天的早晨,路邊咖啡館坐滿了街坊鄰居,我挽着公婆的手臂慢慢地走向教堂,幾個小孩子追趕着我們,對我望着,然後向遠處坐着的哥哥姐姐們大喊:"對!是Echo,她回來啦!"我不回頭,不想招呼任何人,更受不了別人看我的眼光。黑衣服那麼誇張地在陽光下散發著虛偽的氣息。"其實我不喜歡望彌撒。"我對婆婆說。"為什麼?""太忙了,一下唱歌,一下站起來,一下跪下去,跟着大家做功課,心裏反而靜不下來。"我說。"不去教堂總是不好的。"婆婆說。"我自己跟神來往嘛!不然沒人的時候去教堂也是好的。"我說。"你的想法是不對的。"公公說。我們進了教堂,公公自己坐開去了,婆婆與我一同跪了下來。"神啊!請你看我,給我勇氣,給我信心,給我盼望和愛,給我喜樂,給我堅強忍耐的心--你拿去了荷西,我的生命已再沒有意義--自殺是不可以的,那麼我要跟你講價,求你放荷西常常回來,讓我們在生死的夾縫裏相聚--我的神,荷西是我永生的丈夫,我最懂他,忍耐對他必是太苦,求你用別的方法安慰他,補償他在人世未盡的愛情--相思有多苦,忍耐有多難,你雖然是神,也請你不要輕看我們的煎熬,我不再向你要解釋,只求你給我忍耐的心,靜心忍下去,直到我也被你收去的一日……""Echo,起來了,怎麼又哭了!"婆婆輕輕地在拉我。聖樂大聲地響了起來。"媽媽,我們給荷西買些花好嗎?"從教堂出來我停在花攤子前,婆婆買了三朵。一路經過熟悉的街道,快近糕餅鋪的時候我放掉公婆自己轉彎走了。"你們先回家,我馬上回來。""不要去花錢啊!"婆婆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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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作品:夢裏花落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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