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寒鴉可成鳳
王城中,平原上,成山的基石被堆放的整整齊齊。
周遭地上已挖好了許許多多大小一致的方形土坑。
遠處的山坡上,有施易莫正一襲盛裝、帶領群臣大行祭祀之禮,虔誠又專註的祈求着他有施氏一族的恆遠流長、萬世千秋。
此次奠基典儀十分盛大,祭祀歌舞自然不少,僅用於人祭牲祭的奴就足有千人、牲口亦有千隻。
盛大的鼓樂聲下,無數被緊緊捆綁着的人畜一併被推入坑中等着活埋。
但凡有反抗的,無論是奴還是畜生,都會被當即梟首。一時間血光四濺,活着的也被死了的染滿鮮血,混淆了形貌。
故而每個坑裏,到後來都是血肉模糊、人畜不辨。
“公主!前方便入祭場了,您不能再靠前了。”兩個兵攔住了跑得大汗淋漓的喜。
喜急得大叫,完全失了平日的公主之儀:“走開!我的奴在裏面,我要救他!”
“抱歉公主,牲祭太過血腥,不可髒了公主的眼!”兩人還是攔得嚴嚴實實。
喜見這他們面上堅毅,當真不打算放她進去,便焦急之下趁他們不備伸手奪了其中一人腰間的銅劍。
這是她第一次拿劍,並未想過區區一把劍竟是如此沉重。
她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十三歲小姑娘,又是嬌弱的公主之身,從小就沒提過重物。當她雙手將那劍架在自己頸前之時,手臂已經開始輕微的顫抖。
可儘管如此,她的眼卻始終堅定不移。伊不是個普通的奴,她不想讓伊死,一點也不想!
“你們是想髒了我的眼,還是想要了我的命!”喜銀牙緊咬。
她不知自己為何要為救伊做到如此,總之她就是做了,只要伊能活着,她有失身份又如何?她心甘情願。
“公主息怒!公主恕罪!……”兩個小卒哪受得住被公主以命脅迫,嚇得立馬跪地、磕頭不止。
喜顧不得那麼多,扔下銅劍看都沒看二人一眼便沖入了祭場。
“伊!你在哪!……伊!”
那每個土坑裏的人畜都是活死參半,又多有身首分離、肢解血流的。
喜自小被父親和兄長保護得好,連死人都沒見過,此時她看得怵目心驚,僅是片刻便已面色慘白、手腳顫抖。
在混了泥土的腥臭的血潑中,伊被兩具無頭的男屍壓在身下。
他上下被捆,仰面朝天,眼眸半閉、絕望的看向蒼茫空冥的天空。
今日是陰天,沒有太陽……
“伊!……伊!……”
恍惚中伊聽到了喜的聲音,面如死灰的臉上便微揚了唇角。
臨死還能聽到她的聲音,真好……
“……伊!……你在哪?……你快出來……我……我害怕……你快出來……”
伊的腦中忽的一震。
她的聲音……她在哭?
……不是幻聽,是她!她來了!
伊不知哪來的力氣,倏的坐了起來,在全身被捆綁的狀態下甚至揚翻了身上那兩具死透了的男屍。
她真的來了嗎?在哪?
公主!……
伊奮力掙扎着站起,暈眩般不停轉頭看向周圍,四下尋找着那抹仙女一般的身影,那便是能將他的世界一次次照亮的永恆的“太陽”!
“公主!”他終於看到了喜。
聽到伊喚自己,喜震驚回眸,只是那副桃粉的小臉此刻已沒了平日的血色,一對本該撩人的黑瞳淚落婆娑,一行行淚水更是在她細膩柔嫩的面上肆意縱橫。
伊看得心裏狠狠一疼,一時間竟就那般怵在了原地。
“住手!不要殺他!”喜忽然驚恐大喝,擎着着淚直奔這邊而來。
伊沿着她的視線驚愕回頭,竟見那方才已砍去數個頭顱的石斧就近在自己的眼前。
執斧之人雖已聽了喜的命令住了手,但那近在咫尺的距離和上面淋漓懾人的層層鮮血依舊令人魄顫膽寒。
喜心緒緊張,不顧形象的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他是我的人!快將他放了!”
“是。”那人應聲將伊拉出,鬆了他的繩索。
伊的臉上、身上全是血,喜心下驚悚,卻還是攥緊了自己的衣擺壯着膽子上前。“伊!你還好嗎?受傷了嗎?……”
“公主,伊無事。我們得快些離開,勿要驚擾了世子!”伊神色嚴峻。
祭祀之事何等重大,祭場混亂,被帶走一個奴隸也許不算大事,可若是他們耽擱了殉祭的時辰,得罪了天地和祖先,傳到世子那,他恐怕就是必死無疑了,而喜就算身為公主,也要受到重罰。
喜木然點頭,伊比她懂的多,她自然應當全聽他的。
可她剛要邁步,卻發現自己的腳根本動不了了。
“伊……我……我腳發抖……走不動了……”她委屈着,霎時便又鼓出淚來。
她太過害怕,早已顫抖的無法自持,方才是因為一心想要救出伊,才會一直堅持到了現在,而一看到伊無事,放下了心來,她便再也走不了了。
見她這般,伊越發心疼,終是遲疑着伸出了自己滿是血污的手。“若公主不介意,伊可拉着公主走,只是過後……便要勞煩公主去洗洗手了……”
喜怯怯的望着那隻手,卻猶豫着沒有相迎。她的顧慮不僅是因懼怕那上面染着的恐怖的鮮紅,還因,那是一隻男子的手。
她長這麼大,從未握過除父親、兄長和紫葵之外的男子的手……
看到喜遲遲未動,伊心中有些失落,卻也明白這結果是必然的。
他一個臟污至此的奴,能被公主如此全力相救已經是終生難得的榮幸,又怎可再奢望能碰觸到那般高潔的她?
伊悻悻的將手收回,微垂了頭換言道:“若公主實在嫌惡,不知可否忍受抓住伊的衣角……”
哪知他話音還未完全落定,喜便瑟瑟的朝他挪近了一小步,低着頭不敢看他,卻是默默伸手握住了他方才遞出的那隻手。
這一瞬間,伊的心神如春水般蕩漾,彷彿沐浴着陽光,驅散了一切陰霾。
他反手將喜柔軟的小手包握在自己的大手中,牽着她快步向祭場之外走去。
伊只知努力掩飾着情緒的波動,不敢讓喜發現自己暗藏了對她不該有的心思,卻不知在這一刻,喜的心裏也發生了奇妙的變化。
這是喜第一次真正碰男人的手。
她感覺到伊的手心粘粘的,那是血的觸感,讓她害怕;但好在又熱熱的,那是伊手掌的溫度,可令她心安、不再恐懼;那手很大,大到足以將她的小手完全包裹;有些糙,應是長久做粗活兒生出的老繭,但喜並不覺得刺,反而想要幫他將那些老繭撫平……
二人就這般拉着手走出了很遠。
山丘上,伊停下,回頭望向祭場,在四下而來的風中眼看着那些或生或死的人畜被飛揚的泥沙逐漸掩埋,直至徹底消失在一片茫茫的土色之中……
“對不起,那是兄長的宮室,我只能救得下你,救不了他們……”喜諾諾的。
伊的眼中無波,卻沉得彷彿含入了濃濃的死氣。“奴的命本就如此低賤……怨不得世子……更怨不得公主……”
喜經過了方才那般震撼的一幕,心中哀憫,靜靜看着伊仍舊緊握着自己的手,又仰頭看向滿面都是駭人血跡的伊,不知不覺,目光已經灼然。
伊是那般聰慧,不該被這等低賤的身份禁錮,過如此受人踐踏、朝不保夕的日子。
都說,一日為奴,世代為奴。
可千古以來,有幾條戒律是真的沿襲未變的?凡是“規定”都會有被打破的一天。
那麼有朝一日,她是否可令伊不再為奴,讓他擁有更廣闊的天地?……
——既然魚能化作鵬,蛟能修成龍,那麼誰又能肯定,寒鴉,就一定成不了鳳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