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爐香(7)
巴克背着手,面向著外,站在窗前。他是個細高個子,背有點駝,鬢邊還留着兩撮子雪白的頭髮,頭頂正中卻只餘下光蕩蕩的鮮紅的腦勺子,像一隻喜蛋。
羅傑笑道:"晚上好,巴克先生,我正要找你呢。我們明天要到夏威夷去,雖然學校里還沒有放假,我想請你原諒我先走一步了。
麥菲生可以代替我批批考卷,宿舍里的事,我想你可以交給蘭勃脫。"巴克掉轉身來看着他,慢慢的說道:"哦……你要到夏威夷去。
……你太太預備一同去嗎?"羅傑打了個哈哈,笑道:"照普通的習慣,度蜜月的時候,太太總是跟着去的罷?
不見得帶燒飯的僕歐一同去!"巴克並不附和着他笑,仍舊跟下去問道:"你太太很高興去么?
"羅傑詫異地望着他,換了一副喉嚨答道:"當然!"巴克脹紅了臉,似乎生了氣,再轉念一想,嘆了一聲道:"安白登,你知道,她還是個孩子……一個任性的孩子……"羅傑不言語,只睜着眼望着他。
巴克待要說下去,似乎有點局促不安,重新背過身子,面對着窗子,輕輕的咳嗽了一下,道:"安白登,我們一起工作,已經有十五年了。
在這十五年裏,我認為你的辦事精神,種種方面使我們滿意。至於你的私生活,我們沒有權利干涉,即使在有限的範圍內我們有干涉的權利,我們也沒有可以挑剔的地方……"羅傑走到窗口,問道:"到底這是怎麼一回事,巴克?
請你直截了當地對我說,我們這麼熟的朋友,還用得着客氣么?"巴克對他的眼睛裏深深地看了一眼,彷彿是疑心裝傻。
羅傑粗聲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巴克又咳嗽了一聲,咬文嚼字的道:"我覺得你這一次對於你自己的情感管束得欠嚴一些,對於你太太的行動也管束得欠嚴一些,以致將把柄落在與你不睦的人手裏……"羅傑從牙齒縫裏迸出一句話來道:"你告訴我,巴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巴克道:"昨天晚上兩點鐘,你太太跑到男生宿舍里,看樣子是……受了點驚嚇。
她對他們講得不多,但是……很夠做他們胡思亂想的資料了。今天早上,她來看我,叫我出來替她做主。
我自然很為難,想出了幾句話把她打發走了。想不到她一不做,二不休,就去找毛立士。
你知道毛立士為了上次開除那兩個學生的事,很有點不高興你。他明知她沒有充分的離婚理由,可是他一口答應為她找律師,要把這件事鬧大一點。
下午,你的岳母帶了女兒四下里去拜訪朋友,尤其是你的同事們。現在差不多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國人家,全都知道了這件事。
"羅傑聽了這些話,臉青了,可是依舊做出很安閑的樣子,人靠在窗口上,兩隻大拇指插在袋裏,露在外面的手指輕輕地拍着大腿。
聽到末一句,他彷彿是忍不住了,失聲笑了起來道:"這件事?……我還要問你,這件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犯了法么?"巴克躲躲閃閃的答道:"在法律上……自然是……當然是沒有法律問題……"羅傑的笑的尾聲,有一點像嗚咽。
他突然發現他是有口難分;就連對於最親愛的朋友,譬如巴克,他也沒有法子解釋那誤會。
至於其他的人,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國社會,對於那些人,他有什麼話可說呢?
那些人,男的像一隻一隻白鐵小鬧鐘,按着時候吃飯、喝茶、坐馬桶、坐公事房,腦筋里除了鐘擺的滴答之外什麼都沒有……也許因為東方炎熱的氣候的影響,鐘不大准了,可是一架鐘還是一架鐘。
女的,成天的結絨線,白茸茸的毛臉也像了拉毛的絨線衫……他能夠對這些人解釋愫細的家庭教育的缺陷么?
羅傑自己喜歡做一個普通的人。現在,環境逼迫他,把他推到大眾的圈子外面去了,他才感覺到圈子裏面的愚蠢──愚蠢的殘忍……圈子外面又何嘗不可怕,小藍牙齒,龐大的黑影子在頭頂上晃動,指指戳戳……許許多多冷酷的思想像新織的蛛絲網一般的飄黏在他的臉上,他搖搖頭,竭力把那網子擺脫了。
他把一隻手放在巴克的肩上,道:"我真是抱歉,使你這樣的為難。我明天就辭職!
"巴克道:"你打算上哪兒去?"羅傑聳了聳肩道:"可去的地方多着呢。
上海、南京、北京、漢口、廈門、新加坡,有的是大學校。在中國的英國人,該不會失業罷?
"巴克道:"上海我勸你不要去,那裏的大學多半是教會主辦的,你知道他們對於教授的人選是特別的苛刻……我的意思是,你知道他們習常的偏見。
至於北京之類的地方,學校里教會的氣氛也是相當的濃厚……"羅傑笑道:"別替我憂了,巴克,你使我更加的過意不去。
那麼,明天見罷,謝謝你來告訴我這一切。"巴克道:"我真是抱歉,但是我想你一定懂得我的不得已……"羅傑笑道:"明天見!
"巴克道:"十五年了,安白登……"羅傑道:"明天見!"巴克走了之後,羅傑老是呆木木地,面向著窗外站着,依然把兩隻大拇指插在袋裏。
其餘的手指輕輕地拍着大腿。跟着手上的節奏,腳跟也在地上磕篤磕篤敲動。
他藉著這聲浪,蓋住了他自己斷斷續續的抽噎。他不能讓他自己聽見他自己哭泣!
其實也不是哭,只是一口氣一時透不過來。他在這種情形下不過一兩分鐘,後來就好了。
他離開香港了──香港,昨天他稱呼它為一個陰濕、鬱熱、異邦人的小城;今天他知道它是他唯一的故鄉。
他還有母親在英國,但是他每隔四五年回家去一次的時候,總覺得過不慣。
可是,究竟東方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不是他的工作。十五年前他初到華南大學來教書的時候,他是一個熱心愛着他的工作的年輕人,工作的時候,他有時也用腦子思索一下。
但是華南大學的空氣不是宜于思想的。春天,滿山的杜鵑花在纏綿雨里紅着,簌落簌落,落不完地落,紅不斷地紅。
夏天,他爬過黃土隴子去上課,夾道開着紅而熱的木槿花,像許多燒殘的小太陽。
秋天和冬天,空氣脆而甜潤,像夾心餅乾。山風、海風,嗚嗚吹着棕綠的、蒼銀色的樹。
你只望帶着幾頭狗,呼嘯着去爬山,做一些不用腦子的劇烈的運動。時間就這樣過去了。
十五年來,他沒有換過他的講義。物理化學的研究是日新月異地在那裏進步着,但是他從來不看新的教科書。
二十年前他在英國讀書的時候聽讀的筆記,他仍舊用做補充教材。偶然他在課室里說兩句笑話,那也是十五年來一直在講着的。
炭氣的那一課有炭氣的笑話,輕氣有輕氣的笑話,養氣有養氣的笑話。
這樣的一個人,只要他懂得一點點幽默,總不能夠過分的看得起自己罷?
他不很看得起自己,對於他半生所致力的大學教育,也沒有多少信心。
但是,無論如何,把一千來個悠閑的年輕人聚集在美麗的環境裏,即使你不去理會他們的智識與性靈一類的麻煩的東西,總也是一件不壞的事。
好也罷,壞也罷,他照那個方式活了十五年了,他並沒有礙着誰,他只是一個安分守己的人。
為什麼愫細,那黃頭髮的女孩子,不讓他照這樣子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