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爐香(6)
羅傑坐車往高街去,一路想着,他對於這件事,看得太嚴重了,怕羞是女孩子的常態,愫細生長在特殊的環境下,也許比別人更為糊塗一些;他們的同居生活並不是沒有成功的希望。目前的香港是昨天的愉快的回憶的背景,但是他們可以一同到日本或是夏威夷度蜜月去,在那遙遠的美麗的地方,他可以試着給她一點愛的教育。愛的教育!那一類的肉麻的名詞永遠引起他的反感。在那一剎那,他幾乎願望他所娶的是一個較近人情的富有經驗的壞女人,一個不需要"
愛的教育"
的女人。他到了高街,蜜秋兒太太自己來開了門,笑道:"
這個時候才來,羅傑!把我們急壞了。你們兩個人都是小孩子脾氣,鬧得簡直不像話!"
羅傑問道:"
愫細在哪兒?"
蜜秋兒太太道:"
在後樓的陽台上。"
她在前面引路上樓。羅傑覺得她雖然勉強做出輕快的開玩笑的態度,臉上卻紅一陣白一陣,神色不定。她似乎有一點怕他,又彷彿有點兒不樂意,怪他不道歉。羅傑把嘴唇抿緊了,憑什麼他要道歉?他做錯了什麼事?到了樓梯口,蜜秋兒太太站住了腳,把一隻手按住羅傑的手臂,遲疑地道:"
羅傑……"
羅傑道:"
我知道!"
他單獨的向後樓走去。蜜秋兒太太手扶着樓梯笑道:"
願你運氣好!"
羅傑才走了幾步路,猛然停住了。昨天中午,在行婚禮之前,像咒詛似的,她也曾經為他們祝福……他皺着眉,把眼睛很快的閉了一下,又睜開了。他沒有回過頭來,草草的說了一聲:"
謝謝你!"
就進了房。那是凱絲玲的卧室,暗沉沉的沒點燈,空氣里飄着爽身粉的氣味。玻璃門開着,愫細大約是剛洗過澡,披着白綢的晨衣,背對着他坐在小陽台的鐵闌幹上。陽台底下的街道,地勢傾斜,拖泥帶草猛跌下十來丈去,因此一眼望出去,空無所有;只看見黃昏的海,九龍對岸,一串串碧綠的汽油燈,一閃一閃地眨着眼睛。羅傑站在玻璃門口,低低的叫了一聲:"
愫細。"
愫細一動也不動,可是她管不住她的白綢衫被風卷着豁喇喇拍着闌干,羅傑也管不住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走到愫細背後,想把手擱在她肩膀上,可是兩手在空中虛虛的比劃了一下,又垂了下來。他說:"
愫細,請你原宥我!"
他違反了他的本心說出了這句話,因為他現在原宥了她的天真。愫細扭過身來,捉住了他的手,放在她的腮邊,哭道:"
我原宥你!我原宥你!呵,羅傑,你為什麼不早一點給我一個機會說這句話?我恨了你一整天!"
羅傑道:"
親愛的!"
她把身子旋過來就着他,很有滑下闌干去的危險。他待要射近一點讓她靠近他,又彷彿……更危險。他躊躇了一會,從闌干底下鑽了過去,面朝里坐在第二格闌幹上。兩個人跟孩子似的面對面坐着。羅傑道:"
我們明天就度蜜月去。"
愫細詫異道:"
你不是說要等下一個月,大考結束之後么?"
羅傑道:"
不,明天,日本、夏威夷、馬尼拉,隨你揀。"
愫細把他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昨天羅傑對她的態度是不對的,但是,經過了這一些波折,他現在知道懺悔了。這是她給他的"
愛的教育"
的第一步。日本,夏威夷……在異邦的神秘的月色下,她可以完成她的"
愛的教育"
。她說:"
你想他們肯放你走么?"
羅傑笑道:"
他們管得了我么?無論如何,我在這裏做了十五年的事,這一點總可以通融。"
愫細道:"
我們可以去多久?六個禮拜?兩個月?"
羅傑道:"
整個的暑假。"
愫細又把她的手緊了一緊。天暗了,風也緊了。羅傑坐的地位比較低,愫細的衣角,給風吹着,直竄到他的臉上去。她笑着用兩隻手去護住他的臉頰;她的食指又徐徐地順着他的眉毛抹過去,順着他的眼皮抹過去。這一次,她沒說什麼,但是他不由得記起了她的溫馨的言語。他說:"
我們該回去了罷?"
她點點頭。他們挽着手臂,穿過凱絲玲的房間,走了出來。蜜秋兒太太依舊立在她原來的地方,在樓上的樓梯口。樓下的樓梯口,立着靡麗笙,赤褐色的頭髮亂蓬蓬披着,臉色雪白,眼眶底下有些腫,頭抬着,尖下巴極力向前伸出,似乎和樓上的蜜秋兒太太有過一番激烈的爭辯。羅傑道:"
晚安,靡麗笙!"
靡麗笙不答,她直直地垂着兩隻手臂,手指脆開了又團緊了。蜜秋兒太太蹬蹬蹬三步並做兩步趕在他們前面奔下樓去,拖住了靡麗笙,直把她向牆上推,彷彿怕她有什麼舉動似的。羅傑看見這個情形,不禁變色。愫細把頭靠在他的手臂上,細聲說道:"
夏威夷……"
是的,明天他們要到夏威夷去了,遠遠的離開了靡麗笙、蜜秋兒太太、僕歐……知道他們的事的人多雖不多,已經夠使人難堪的。當然,等他們旅行回來之後,依舊要見這些人,但是那時候,他們有了真正的密切的結合,一切的猜疑都泯滅了,他們誰也不怕了。羅傑向愫細微微一笑,兩個人依舊挽着手走下樓去。走過靡麗笙前面,雖然是初夏的晚上,溫度突然下降,羅傑可以覺得靡麗笙呼吸間一陣陣的白氣,噴在他的頸項上。他回過頭去向蜜秋兒太太說道:"
再會,媽!"
愫細也說:"
媽,明天見!"
蜜秋兒太太道:"
明天見,親愛的!"
靡麗笙輕輕的哼了一聲,也不知道她是笑還是呻吟。她說:"
媽,到底愫細比我勇敢。我後來沒跟佛蘭克在電話上說過一句話。"
她提到她丈夫佛蘭克的名字的時候,薄薄的嘴唇向上一掀,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齒來,在燈光下,白得發藍,小藍牙齒……羅傑打了個寒噤。蜜秋兒太太道:"
來,靡麗笙,我們到陽台上乘涼去。"
羅傑和愫細出門上了車,在車上很少說話。說的都是關於明天買船票的種種手續。愫細打算一到家就去整理行裝。到了家,羅傑吩咐僕歐們預備晚飯。僕歐們似乎依舊有些皇皇然,失魂落魄似的,卧室也沒有給他們收拾過。那盞燈還是扯得低低的,離床不到一尺遠,羅傑抬頭望了一望愫細的照片,又低頭望了一望愫細,簡直不能相信,她真的在這間屋子裏。他把手扶着燈罩子,對準了光,直向她臉上照過來。愫細睜不開眼睛,一面笑一面銳叫道:"
喂,喂,你這是做什麼?"
她把兩隻手掩住了眼睛,頭向後仰着,笑的時候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齒,白得發藍。……小藍牙齒!但是多麼美!燈影里飄着她的鬆鬆的淡金色的頭髮。長着這樣輕柔的頭髮的人,腦子裏總該充滿着輕柔的夢罷?夢裏總該有他罷?他丟開了那盞燈,燈低低地搖晃着,滿屋子裏搖晃着他們的龐大的黑影。他想吻她,她說:"
現在你先吻我的腮,待會兒,我們說晚安的時候,也許我讓你吻我的嘴。"
後來,他預備將燈推上去,歸還原處,她說:"
不,讓它去,我喜歡這些影子。"
羅傑笑道:"
影子使我有點發慌;我們頂小的動作全給它們放大了十倍,在屋頂上表演出來。"
愫細道:"
依我說,放得還不夠大。呵,羅傑,我要人人都知道,我多麼愛你。我要人人都知道你是多麼可愛的一個人!"
羅傑又想吻她。僕歐敲門進來報告道:"
巴克先生來了。"
愫細嘟着嘴道:"
你瞧,你還沒有去向校長請假,他倒先來攔阻你了!"
羅傑笑道:"
哪有這樣的事?他來得正好,省得我明天去找他。"
便匆匆的到客室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