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爐香(4)
忽然水泥路上一陣腳步響,一個人蹬着拖鞋,啪嗒啪嗒地往下狂奔,後面又追來了一個人,叫道:"
愫細!愫細!"
愫細的拖鞋比人去得快,她赤着一隻腳,一溜溜下一大截子路;在鐵闌干轉彎的地方,人趕上了鞋,給鞋子一絆,她急忙抱住了闌干,身子往下一挫,就不見了。羅傑嚇呆了,站住了腳,站了一會,方才繼續跑下去。到了轉彎的地方,找不到她;一直到路的盡頭,連一個人影子也沒有。他一陣陣的冒汗,把一套條紋布的睡衣全濕透了。他站在一棵樹底下,身邊就是一個自來水井,水潺潺的往地道里流。他明知這井裏再也淹不死人,還是忍不住要彎下腰向井裏張望,月光照得裏面雪亮,明明藏不了人。這一定是一個夢──一個噩夢!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那裏站了多少時候。他聽見馬路上有人說著話,走上山來了,是兩個中國學生。他們知道舍監今天才結婚,沒有人管束他們,所以玩得這麼晚才回宿舍來。羅傑連忙一閃,閃在陰影里,讓他們走過;如果他讓他們看見了,他們一定詫異得很,加上許多推測,沸沸揚揚地傳說開去。他向來是小心謹慎愛惜名譽的一個人。他們走過了,他怕後面還有比他們回來得更晚的,因此他也就悄悄跟着上來,回到他自己的屋子裏去了。南華大學的學生,並不是個個都利用舍監防的機會出去跳舞的。有一個醫科六年生,是印度人,名喚摩興德拉,正在那裏孜孜矻矻預備畢業考試,漆黑的躺在床上,開了手電筒看書。忽然聽見有人敲門。他正當神經疲倦到了極點的時候,禁不起一點震動,便嚇得跳起身來,坐在枕頭上問道:"
誰啊?"
門呀的一聲開了,顯然有人走了進來。摩興德拉連忙把手電筒掃射過去,那電筒筆直的一道光,到了目的物的身上,突然融化了,成為一汪一汪的迷糊的晶瑩的霧,因為它照耀着的形體整個是軟的、酥的、弧線的、半透明的;是一個女孩子緊緊把背貼在門上。她穿着一件晚禮服式的精美睡衣,珠灰的"
稀紡"
,肩膀裸露在外面;鬆鬆一頭的黃頭髮全攪亂了,披在前面。她把脖子向前面緊張地探着,不住的打着干噎,白肩膀一聳一聳,撞在門上,格登格登的響。摩興德拉大吃一驚,手一軟,手裏的電筒骨碌碌跌下地去,滾得老遠。他重新問道:"
你是誰?"
愫細把頭髮向後一摔,露出臉來,看了他一看,又別轉頭去,向門外張了一張,彷彿是極端恐怖的樣子,使勁咽下一口氣,嗄聲叫道:"
對不起──對不起──你必得幫我的忙!"
一面說,一面朝他奔了過來。摩興德拉慌得連爬帶跌離了床,他床上吊著圓頂珠羅紗蚊帳,愫細一把揪住了那帳子,順勢把它扭了幾扭,絞得和石柱一般結實;她就昏昏沉沉的抱住了這柱子。究竟帳子是懸空的,禁不起全身的重量這一壓,她就跟着帳子一同左右的搖擺着。摩興德拉札煞着兩隻手望着她。他雖然沒有去參加今天舍監的婚禮,卻也認得愫細,她和他們的舍監的羅曼史是學生們普遍的談話資料,他們的訂婚照片也在"
南中國日報"
上登載過。摩興德拉戰戰兢兢地問道:"
你──你是安白登太太么?"
這一句話,愫細聽了,異常刺耳,她那裏禁得住思前想後一下,早已號啕大哭起來,一面哭,一面蹬腳。腳上只有一隻金緞拖鞋,那一隻光着的腳劃破了許多處,全是血跡子。她這一鬧,便驚動了左鄰右舍;大批的學生,趿上鞋子,睡眼惺忪的擁到摩興德拉的房門口來,一開門,只見屋裏暗暗的,只有書桌底下一隻手電筒的光,橫射出來,照亮了一個女人的輕紗睡衣裏面兩隻粉嘟嘟的**,在擂鼓一般跳動。離她三尺來遠,站着摩興德拉的兩條黑腿,又瘦又長,踏在薑黃色的皮拖鞋裏。門口越發人聲嘈雜起來,有一個人問道:"
摩興德拉,我們可以進來么?"
摩興德拉越急越張口結舌的,答不出話來。有一個學生伸手捻開了電燈,摩興德拉如同見了親人一般,向他們這邊飛跑過來,叫道:"
你們看,這是怎麼一回事?安白登太太……"
有人笑道:"
怎麼一回事?我們正要問你呢?"
摩興德拉急得要動武道:"
怎麼要問我?你──不要血口噴人!"
旁邊有一個人勸住了他道:"
又沒有說你什麼。"
摩興德拉把手插在頭髮里一陣搔,恨道:"
這不是鬧着玩的!你們說話沒有分寸不要緊,我的畢業文憑也許要生問題!我念書念得正出神,安白登太太撞進來了,進來了就哭!"
眾人聽了,面面相覷。內中有一個提議道:"
安白登先生不知道哪兒去了?我們去把他找來。"
愫細聽了,臉也青了,把牙一咬,頓腳道:"
誰敢去找他?"
沒有人回答。她又提高了喉嚨尖叫道:"
誰敢去找他?"
大家沉默了一會,有一個學生說道:"
安白登太太,您要原諒我們不知道裏面的細情,不曉得應該怎麼樣處置……"
愫細把臉埋在帳子裏,嗚嗚咽咽哭了起來道:"
我求你們不要問我……我求你們!但是,你們答應我別去找他。我不願意見他;我受不了。他是個畜生!"
眾人都怔住了,半晌不敢出聲。他們都是年輕的人,眼看着這麼一個美麗而悲哀的女孩子,一個個心酸起來,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去端了一隻椅子來,勸道:"
您先坐下來歇歇!"
愫細一歪身坐下了,上半身兀自伏在摩興德拉的帳子上,哭得天昏地黑,腰一軟,椅子坐不穩,竟溜到地上去,雙膝跪在地上。眾學生商議道:"
這時候幾點鐘了?……橫豎天也快要亮了,我們可以去把校長請來,或是請教務主任。"
摩興德拉只求卸責,忙道:"
我們快快就去;去晚了,反而要被他們見怪。"
愫細伸出一隻委頓的手來,擺了一擺,止住了他們;良久,她才掙出了一句話道:"
我要回家!"
摩興德拉追問道:"
您家裏電話號碼是幾號?要打電話叫人來接么?"
愫細搖頭拭淚道:"
方才我就打算回去的,我預備下山去打電話,或是叫一輛車子。後來,我又想:不,我不能夠……我母親……為了我……累了這些天……這時好容易忙定了,我還不讓她休息一晚?……我可憐的母親,我將怎樣告訴她呢?"
有一個學生嘴快,接上去問道:"
安白登先生他……"
愫細叫道:"
不要提起他的名字!"
一個架着玳瑁邊眼鏡的文科學生冷冷的嘆了一口氣道:"
越是道貌岸然的人,私生活越是不檢點。我早覺得安白登這個人太規矩了,恐怕要發生變態心理。"
有幾個年紀小些的男孩子們,七嘴八舌的查問,被幾個大的攆出去了,說他們不夠資格與聞這種事。一個足球健將叉着腰,義憤填胸的道:"
安白登太太,我們陪您見校長去,管教他香港立不住腳!"
大家哄然道:"
這種人,也配做我們的教授,也配做我們的舍監!"
一齊慫恿着愫細,立時就要去找校長。還是那文科學生心細,說道:"
半夜三更的,把老頭子喊醒了,他縱然礙在女太太面上,不好意思發脾氣,決不會怎樣熱心的幫忙。我看還是再待幾個鐘頭,安白登太太可以在這裏休息一下,摩興德拉到我那屋子裏去睡好了。"
那體育健將皺着眉毛,向他耳語道:"
讓她一個人在這裏,不大妥當;看她那樣子,刺激受得很深了,我們不能給她一個機會尋短見。"
那文科學生便向愫細道:"
如果您不反對的話,我們留四五個人在這屋裏照顧着,也給您壯壯膽。"
愫細低聲道:"
謝謝你們;請不要為了我費事。"
學生們又商議了一會,把愫細安置在一張藤椅子上,他們公推了四個人,連摩興德拉在內,胡亂靠在床上,睡了幾個鐘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