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鎖記(3)
玳珍出去了,那姜三爺姜季澤卻一路打着呵欠進來了。季澤是個結實小夥子,偏於胖的一方面,腦後拖一根三股油松大辮,生得天圓地方,鮮紅的腮頰,往下墜着一點,青濕眉毛,水汪汪的黑眼睛裏永遠透着三分不耐煩,穿一件竹根青窄袖長袍,醬紫芝麻地一字襟珠扣小坎肩,問蘭仙道:"誰在裏頭吱吱喳喳跟老太太說話?
"蘭仙道:"二嫂。"季澤抿着嘴搖搖頭,蘭仙笑道:"你也怕了她?
"季澤一聲兒不言語,拖過一把椅子,將椅背抵着桌緣,把袍子高高的一撩,騎着椅子坐下來,下巴擱在椅背上,手裏只管把核桃仁一個一個拈來吃,蘭仙眱了他一眼道:"人家剝了這一晌午,是專誠孝敬你的么?
"正說著,七巧掀着帘子出來了,一眼看見了季澤,身不由主的就走了過來,繞到蘭仙椅子背後,兩手兜在蘭仙脖子上,把臉射了下去,笑道:"這麼一個人才出眾的新娘子!
三弟你還沒謝謝我哪!要不是我催着他們早早替你辦了這件事,這一耽擱,等打完了仗,指不定要十年八年呢!
可不把你急壞了!"蘭仙生平最大的憾事便是出閣的日子正趕着非常時期,潦草成了家,諸事都欠齊全,因此一聽見這不入耳的話,她那小長掛子臉便往下一沉。
季澤望了蘭仙一眼,微笑道:"二嫂,自古好心沒有好報,誰都不承你的情!
"七巧道:"不承情也罷!我也慣了。我進了你們姜家的門,別的不說,單隻守着你二哥這些年,衣不解帶的服侍他,也就是個有功無過的人──誰見我的情來?
誰有半點好處到我頭上?"季澤道:"你一開口就是滿肚子的牢騷!"七巧長長的吁了一口氣,只管撥弄蘭仙衣襟上扣着的金三事兒和鑰匙。
半晌,忽道:"總算你這一個來月沒出去胡鬧過。真虧了新娘子留住了你。
旁人跪下地來求你也留不住!"季澤笑道:"是嗎?嫂子並沒有留過我,怎見得留不住?
"一面笑,一面向蘭仙使了個眼色。七巧笑得直不起腰道:"三妹妹,你也不管管他!
這麼個猴兒崽子,我眼看他長大的,他倒佔起我的便宜來了!"她嘴裏說笑着,心裏發煩,一雙手也不肯閑着,把蘭仙揣着捏着,捶着打着,恨不得把她擠得走了樣才好。
蘭仙縱然有涵養,也忍不住要惱了;一性急,磕核桃使差了勁,把那二寸多長的指甲齊根折斷,七巧喲了一聲道:"快拿剪刀來修一修。
我記得這屋裏有一把小剪子的。"便喚:"小雙!榴喜!來人哪!"蘭仙立起身來道:"二嫂不用費事,我上我屋裏鉸去。
"便抽身出去。七巧就在蘭仙的椅子上坐下了,一手托着腮,抬高了眉毛,斜瞅着季澤道:"她跟我生了氣么?
"季澤笑道:"她幹嘛生你的氣?"七巧道:"我正要問呀!我難道說錯了話不成?
留你在家倒不好?她倒願意你上外頭逛去?"季澤笑道:"這一家子從大哥大嫂起,齊了心管教我,無非是怕我花了公賬上的錢罷了。
"七巧道:"阿彌陀佛,我保不定別人不安着這個心,我可不那麼想。
你就是鬧了虧空,押了房子賣了田,我若皺一皺眉頭,我也不是你二嫂了。
誰叫咱們是骨肉至親呢?我不過是要你當心你的身子。"季澤嗤的一笑道:"我當心我的身子,要你操心?
"七巧顫聲道:"一個人,身子第一要緊。你瞧你二哥弄得那樣兒,還成個人嗎?
還能拿他當個人看?"季澤正色道:"二哥比不得我,他一下地就是那樣兒,並不是自己作踐的。
他是個可憐的人,一切全仗二嫂照護他了。"七巧直挺挺的站了起來,兩手扶着桌子,垂着眼皮,臉龐的下半部抖得像嘴裏含着滾燙的蠟燭油似的,用尖細的聲音逼出兩句話道:"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
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她試着在季澤身邊坐下,只搭着他的椅子的一角,她將手貼在他腿上,道:"你碰過他的肉沒有?
是軟的、重的,就像人的腳有時發麻了,摸上去那感覺……"季澤臉上也變了色,然而他仍舊輕佻地笑了一聲,俯下腰,伸手去捏她的腳道:"倒要瞧瞧你的腳現在麻不麻?
"七巧道:"天哪,你沒挨着他的肉,你不知道沒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她順着椅子溜下去,蹲在地上,臉枕着袖子,聽不見她哭,只看見髮髻上插的風涼針,針頭上的一粒鑽石的光,閃閃掣動着。
髮髻的心子裏扎着一小截粉紅絲線,反映在金剛鑽微紅的光焰里。她的背影一挫一挫,俯伏了下去。
她不像在哭,簡直像在翻腸攪胃地嘔吐。季澤先是楞住了,隨後就立起來道:"我走就是了。
你不怕人,我還怕人呢。也得給二哥留點面子!"七巧扶着椅子站了起來,嗚咽道:"我走。
"她扯着衫袖裏的手帕子搵了搵臉,忽然微微一笑道:"你這樣護衛二哥!
"季澤冷笑道:"我不護衛他,還有誰護衛他?"七巧向門走去,哼了一聲道:"你又是什麼好人?
趁早不用在我跟前假撇清!且不提你在外頭怎樣荒唐,只單在這屋裏……老娘眼睛裏揉不下沙子去!
別說我是你嫂子了,就是我是你奶媽,只怕你也不在乎。"季澤笑道:"我原是個隨隨便便的人,哪禁得起你挑眼兒?
"七巧待要出去,又把背心貼在門下,低聲道:"我就不懂,我什麼地方不如人?
我有什麼地方不好……"季澤笑道:"好嫂子,你有什麼不好?"七巧笑了一聲道:"難不成我跟了個殘廢的人,就過上了殘廢的氣,沾都沾不得?
"她睜着眼直勾勾朝前望着,耳朵上的實心小金墜子像兩隻銅釘把她釘在門上──玻璃匣子裏蝴蝶的標本,鮮艷而凄愴。
季澤看着她,心裏也動了一動。可是那不行,玩儘管玩,他早抱定了宗旨不惹自己家裏人,一時的興緻過去了,躲也躲不掉,踢也踢不開,成天在面前,是個累贅。
何況七巧的嘴這樣敞,脾氣這樣躁,如何瞞得了人?何況她的人緣這樣壞,上上下下誰肯代她包涵一點,她也許是豁出去了,鬧穿了也滿不在乎。
他可是年紀輕輕的,憑什麼要冒那個險,他侃侃說道:"二嫂,我雖年紀小,並不是一味胡來的人。
"彷彿有腳步聲,季澤一撩袍子,鑽到老太太屋子裏去了,臨走還抓了一大把核桃仁。
七巧神志還不很清楚,直到有人推門,她方才醒了過來,只得將計就計,藏在門背後,見玳珍走了進來,她便夾腳跟出來,在玳珍背上打了一下。
玳珍勉強一笑道:"你的興緻越發好了!"又望了望桌上道:"咦?那麼些個核桃,吃得差不多了。
再也沒有別人,準是三弟。"七巧倚着桌子,面向陽台立着,只是不言語。
玳珍坐了下來,嘟囔道:"害人家剝了一早上,便宜他享現成的!"七巧捏着一片鋒利的胡桃殼,在紅條上狠命刮著,左一刮,右一刮,看看那子起了毛,就要破了。
她咬着牙道:"錢上頭何嘗不是一樣?一味的叫咱們省,省下來讓人家拿出去大把的花!
我就不伏這口氣!"玳珍看了她一眼,冷冷的道:"那可沒辦法了。人多了,明裡不去,暗裏也不見得不去。
管得了這個,管不了那個。"七巧覺得她話中有刺,正待反唇相譏,小雙進來了,鬼鬼祟祟走到七巧跟前,囁嚅道:"奶奶,舅爺來了。
"七巧罵道:"舅爺來了,又不是背人的事,你嗓子眼裏長了疔是怎麼著?
蚊子哼哼似的!"小雙倒退了一步,不敢言語。玳珍道:"你們舅爺原來也到上海來了,咱們這兒親戚倒都全了。
"七巧移步出房道:"不許他到上海來?內地兵荒馬亂的,窮人也一樣的要命呀!
"她在門檻子上站住了,問小雙道:"回過老太太沒有?"小雙道:"還沒呢。
"七巧想了一想,畢竟不敢去告訴一聲,只得悄悄下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