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鎖記(2)
玳珍蘭仙挽手一同上樓,各人後面跟着貼身丫鬢,來到老太太卧室隔壁的一間小小的起坐間裏。老太太的丫頭榴喜迎了出來,低聲道:"
還沒醒呢。"
玳珍抬頭望了望掛鐘,笑道:"
今兒老太太也晚了。"
榴喜道:"
前兩天說是馬路上人聲太雜,睡不穩。這現在想是慣了,今兒補足了一覺。"
紫榆百齡小圓桌上鋪着紅條,二小姐姜雲澤一邊坐着,正拿着小鉗子磕核桃呢,因丟下了站起來相見。玳珍把手搭在雲澤肩上,笑道:"
還是雲妹妹孝心,老太太昨兒一時高興,叫做糖核桃,你就記住了。"
蘭仙玳珍便圍着桌子坐下了,幫着剝核桃衣子。雲澤手酸了,放下了鉗子,蘭仙接了過來。玳珍道:"
當心你那水似的指甲,養得這麼長了,斷了怪可惜的!"
雲澤道:"
叫人去拿金指甲套子去。"
蘭仙笑道:"
有這些麻煩的,倒不如叫他們拿到廚房裏去剝了!"
眾人低聲說笑着,榴喜打起帘子,報道:"
二奶奶來了。"
蘭仙雲澤起身讓坐,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隻手撐着門,一隻手撐住腰,窄窄的袖口裏垂下一條雪青洋縐手帕,下身上穿着銀紅衫子,白線鑲滾,雪青閃藍如意小腳子,瘦骨臉兒,朱口細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里一看,笑道:"
人都齊了,今兒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遲到──摸着黑梳的頭!誰教我的窗戶衝著後院子呢?單單就派了那麼間房給我,橫豎我們那位眼看是活不長的,我們凈等着做孤兒寡婦了──不欺負我們,欺負誰?"
玳珍淡淡的並不接口,蘭仙笑道:"
二嫂住慣了北京的房子,怪不得嫌這兒憋悶得慌。"
雲澤道:"
大哥當初找房子的時候,原該找個寬敞些的,不過上海像這樣,只怕也算敞亮的了。"
蘭仙道:"
可不是!家裏人實在多,擠是擠了點──"
七巧挽起袖口,把手帕子掖在翡翠鐲子裏,瞟了蘭仙一眼,笑道:"
三妹妹原來也嫌人太多了。連我們都嫌人太多,像你們沒滿月的自然更嫌人多了!"
蘭仙聽了這話,還沒有怎麼,玳珍先紅了臉,道:"
玩是玩,笑是笑,也得有個分寸。三妹妹新來乍到的,你讓她想着咱們是什麼樣的人家?"
七巧扯起手絹子的一角掩住了嘴唇道:"
知道你們都是清門凈戶的小姐,你倒跟我換一換試試,只怕你一晚上也過不慣。"
玳珍啐道:"
不跟你說了,越說你越上頭上臉的。"
七巧索性上前拉住玳珍的袖子道:"
我可以賭得咒──這五年裏頭我可以賭得咒!你敢賭么?你敢賭么?"
玳珍也撐不住噗哧一笑,咕嚕了一句道:"
怎麼你孩子也有了兩個?"
七巧道:"
真的,連我也不知道這孩子是怎麼生出來的!越想越不明白!"
玳珍搖手道:"
夠了,夠了,少說兩句罷。就算你拿三妹妹當自己人,沒有什麼背諱,現放着雲妹妹在這兒呢,待會兒老太太跟前一告訴,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雲澤早遠遠的走開了,背着手站在陽台上,撮尖了嘴逗芙蓉鳥。姜家住的雖然是早期的最新式洋房,堆花紅磚大柱支着巍峨的拱門,樓上陽台卻是木板鋪的地。黃楊木闌干裏面,放着一溜篾簍子,晾着筍乾。敝舊的太陽瀰漫在空氣里像金的灰塵,微微嗆人的金灰,揉進眼睛裏去,昏昏的。街上小販遙遙搖着博浪鼓,那懵懂的"
不楞登……不楞登"
裏面有着無數老去的孩子們的回憶。包車叮叮的跑過,偶爾也有一輛汽車叭叭叫兩聲。七巧自己也知道這屋子裏的人都瞧不起她,因此和新來的人分外親熱些,倚在蘭仙的椅背上問長問短,攜着蘭仙的手左看右看,誇讚了一會她的指甲,又道:"
我去年小拇指上養的比這個足足還長半寸呢,掐花給弄斷了。"
蘭仙早看穿了七巧的為人和她在姜家的地位,微笑儘管微笑着,也不大答理她。七巧自覺無趣,踅到陽台上來,拾起雲澤的辮梢來抖了一抖,搭訕着笑道:"
呦!小姐的頭髮怎麼這樣稀朗朗的?去年還是烏油油的一頭好頭髮,該掉了不少罷?"
雲澤閃過身去護着辮子,笑道:"
我掉兩根頭髮,也要你管!"
七巧只顧端詳她,叫道:"
大嫂你來看看,雲妹妹的確瘦多了,小姐莫不是有了心事了?"
雲澤啪的一聲打掉了她的手,恨道:"
你今兒個真的發了瘋了!平日還不夠討人嫌的?"
七巧把兩手筒在袖子裏,笑嘻嘻的道:"
小姐脾氣好大!"
玳珍探出頭來道:"
雲妹妹,老太太起來了。"
眾人連忙扯扯衣襟,摸摸鬢腳,打帘子進隔壁房裏去,請了安,伺候老太太吃早飯。婆子們端着托盤從起坐間穿了過去,裏面的丫頭接過碗碟,婆子們依舊退到外間來守候着。裏面靜悄悄的,難得有人說句把話,祗聽見銀筷子頭上的細銀煉條窸窣顫動。老太太信佛,飯後照例要做兩個時辰的功課,眾人退了出來,雲澤背地裏向玳珍道:"
二嫂不忙着過癮去,還挨在裏面做什麼?"
玳珍道:"
想是有兩句私房話要說。"
雲澤不由得笑了起來道:"
她的話,老太太哪裏聽得進?"
玳珍冷笑道:"
那倒也說不定。老年人心思總是活動的,成天在耳邊聒絮着,十句裏頭相信一兩句,也未可知。"
蘭仙坐着磕核桃,玳珍和雲澤便順着腳走到陽台上,雖不是存心偷聽正房裏的談話,老太太上了年紀,有點聾,喉嚨特別高些,有意無意之間不免有好些話吹到陽台上的人的耳朵里來。雲澤把臉氣得雪白,先是握緊了拳頭,又把兩隻手使勁一灑,便向走廊的另一頭跑去。跑了兩步,又站住了,身子向前傴僂着,捧着臉嗚嗚哭起來。玳珍趕上去扶着勸道:"
妹妹快別這麼著!快別這麼著!不犯着跟她這樣的人計較!誰拿她的話當樁事!"
雲澤甩開了她,一逕往自己屋裏奔去。玳珍回到起坐間裏來,一拍手道:"
這可闖出禍來了!"
蘭仙忙道:"
怎麼了?"
玳珍道:"
你二嫂去告訴了老太太,說女大不中留,讓老太太寫信給彭家,叫他們早早把雲妹妹娶過去罷。你瞧,這算什麼話?"
蘭仙也怔了一怔道:"
女家說出這種話來,可不是自己打臉么?"
玳珍道:"
姜家沒面子,還是一時的事,雲妹妹將來嫁了過去,叫人家怎麼瞧得起她?她這一輩子還要做人呢!"
蘭仙道:"
老太太是明白人──不見得跟那一位一樣的見識。"
玳珍道:"
老太太起先自然是不愛聽,說咱們家的孩子,決不會生這樣的心。她就說:'喲!您不知道現在的女子跟您從前做女孩子時候的女孩子,哪兒能夠打比呀?時世變了,要不怎麼天下大亂呢?'你知道,年歲大的人就愛聽這一套,說得老太太也有點疑疑惑惑起來。"
蘭仙嘆道:"
好端端怎麼想起來的,造這樣的謠言!"
玳珍兩肘支在桌子上,伸着小指剔眉毛,沉吟了一會,嗤的一笑道:"
她自己以為她是特別的體貼雲妹妹呢!要她這樣體貼我,我可受不了!"
蘭仙拉了她一把道:"
你聽──不能是雲妹妹罷?"
後房似乎有人在那裏大放悲聲,蹬得銅床柱子一片響,嘈嘈雜雜還有人在那裏解勸,只是勸不住。玳珍站起身來道:"
我去看看,別瞧這位小姐好性兒,逼急了她,也不是好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