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接過話頭,堅決反對道:「不成,年後春季新茶上市,不能再讓喬家搶佔先機,眼下這段時間是錢家的緊要關口,我還是不要走的好。」
「怎麽?」爹爹沉下臉,斥道:「連我的話都不聽了?」他說話過急,引得喘咳連連。
我放柔聲音解釋道:「不是的,女兒只是不願意看着錢家……」
「咳咳!」爹爹咳得漲紅了臉,斷然道:「此事已定,不必再說。」語畢遂蹣跚而去。
一雙手溫柔地環上腰肢,段雲成從後將我摟住,濕熱的氣息在耳際噴洒,「怎麽啦?還在想方才的事?」
我將腦袋靠在他的下巴,憑窗眺望,見藏青色的夜幕上寒星閃爍,點點如芒。
「我委實不明白,爹爹為何執意要趕我走?」我半是委屈、半是不解道:「若是我走了,留下病重的爹爹和年幼的弟弟,誰來支撐錢家的大局呢?誰知道錢家到底還有沒有內鬼,萬一我走了之後,有人再對錢家不利,這可如何是好?」
「世伯是捨不得拖累你。」他的聲音如清醇的甘釀,教人沉醉其中。
「話不能這麽說,這裏到底是我家,我如何能眼見錢家落難,自己卻獨自逍遙呢?」我垂眸嘆息,道:「我會良心不安的。」
段雲成輕輕將我扳過身來,攬入懷中,道:「玉柔,你留下來不見得能幫助錢家多少,或許進京才是最有利的選擇。」
我便奇了,「此話怎講?」
「有道是擒賊先擒王,你想對付喬家,自然要拔除他們背後的靠山,京城達官貴人云集,倘若你我進京,憑藉錢氏和段氏在姜國的影響力,說不定會有機會上達天聽,直接面奏太子殿下,甚至皇上、皇夫。」
告御狀?我在心中將他的話好一番掂量,默了默,道:「也對,可爹爹的身體狀況不佳,那風疾是什麽病我自然也曉得,一時醫得好卻斷不了根,只怕來日還會再次發作,就這麽走了,我始終放心不下。」
「世伯最想見你平安無憂,你若執意留下,便是與他為難,豈非加重他的病情,況你並不是一去不回,若能儘早將此事稟明皇上,也可儘早回來臨安。」
這話並不是沒有道理,我抱着他,靠在他懷裏,輕聲道:「容我再想想。」
連日奔波甚是勞累,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洗沐梳妝後,我正隨意用些早膳,圓潤溜進來奉上一張請柬,道:「小姐,這是喬家大少爺託人送來的請柬。」
我打開一看,原是那喬若鴻不知從何處請來一位口技先生,小年夜那日將在喬府擺台演出,邀請我與段雲成前去同賞玩耍。
我扔了帖子冷笑,心道此人演技倒是不錯,一面算計一面示好,不去當戲子未免太過可惜。
圓潤揣摩我的神情,試探道:「小姐,這帖子……」
我淡定道:「不過是耍猴戲,我倒要看看,他還能翻出什麽花樣。」
圓潤笑了笑,正欲退下,我心念一動,將他喚住,道:「等等,圓潤,我且問你,你給我的那面玉牌究竟是什麽來歷?為何竟能差使官府?」
上面那個「楚」字是何含義?
圓潤渾身一哆嗦,道:「小姐,這一路可用上了?」
「算是用上了,那日在崇安城外,我與雲成遭遇……呃,山匪打劫,他受了點傷,途經霞山鎮時,便用這玉牌向當地府衙大人求助。」為免圓潤一不留神透露給爹爹,教他老人家擔心,我將此事輕描淡寫地帶過。
圓潤問:「那府衙做何反應?」
「府衙甚是熱情,簡直將我倆奉作上賓。」我想了想,道:「不過那日在霞山,我們還碰上了一對奇怪的夫婦,他們彷佛也識得這面玉牌的。」
「奇怪的夫婦?」圓潤的綠豆小眼裏陡然閃起光芒,又急問:「什麽樣的夫婦?」
「看起來非常年輕,可雲成喚那男子世伯,聽口氣他們認得我。」思量一瞬,我又補了一句:「那男子醫術了得,雲成的傷便是他醫好的。」
圓潤頓時淚流滿面,「是了是了,是他們,是皇……老大和公子,嗚嗚嗚,想死奴才了、想死奴才了,奴才要回去、奴才要回去。」
我一頭霧水,道:「圓潤,你哭什麽?」
「小人高興。」他抹淚。
「你高興什麽?」
孰料他竟對我的話充耳不聞,一面神神叨叨,一面小碎步跑下去了。
額間掛下三條黑線,我哭笑不得地望着他,心道這貨現在是越發詭異了,不過他好像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那玉牌是個什麽寶貝?
段雲成身為一名稱職的帳房先生,早早便到錢莊開始整理這些日子堆積的帳簿,如今錢莊的生意已然步上正軌,客源不斷,說是日進斗金都不為過。
上官景為了全力準備殿試,遂辭職在家複習功課,據圓潤說,他在辭職前撂下狠話,要嘛高中要嘛死,要嘛娶我要嘛死……這個毒誓未免也太狠了些。
想到年關已至,也不知他家境況如何了,說到底畢竟是我先招惹他的,現在與新歡卿卿我我,卻將他拋在角落不聞不問,到底不太厚道啊,是不是像那個什麽陳世美?
然橫豎我已是段雲成的人,若此刻我再去招惹上官景,好像又有一點水性楊花的感覺啊,是不是又像那個什麽潘金蓮?
嘖嘖,真真是個自作孽不可活,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
心下還在糾結,腳下卻已不聽使喚走到了悠然衚衕,我默默地望一眼幽巷深處那戶人家,頗有些五味雜陳、恍然隔世之感。
「玉柔?」一個清朗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不、不會這麽巧吧?我緩緩轉過身,不意外地看見上官景正一臉驚喜地站在我身後,笑道:「玉柔,真的是你?你回來了,事情辦得可還順利?」
我乾乾一笑,道:「還成。」
「那便好,起初聽聞崇安突降大雪,我還甚是擔心你的安危,如今見你安然無恙,我也放下心了。」他上來握了握我的手,道:「話說回來,你怎麽會來這裏?莫不是專程來看我的嗎?」
我望着上官景那充滿希冀的清俊面龐,張了張口,不知如何作答,卻聽他已搶先道:「玉柔,我就知道你待我最好,既然來了不妨進來坐坐吧。」語畢,他不由分說便將我拉了進去。
小宅依然簡樸乾凈,與上次所見沒有分別,似乎並沒有因為春節將至而添上半分喜慶之意。
上官夫人不在外堂,上官景將手中的菜籃放下,斟上一杯茶遞給我,笑道:「聽圓潤說你最近愛喝苦蕎,我便買了一些備着,不承想還真有用上的一天。」
我手捧熱騰騰的茶,漫起的氣霧模糊了雙眼,心下不禁湧起一陣酸楚,不忍歸不忍,事已至此卻不得不揮刀斬亂麻,與他說清楚方好。
半晌後,我擱下茶杯,正色道:「阿景,我有些話想對你說。」
上官景一撩衣擺坐於我身旁,聞言他深亮的眸底隱有微不可見的驚慌,他勉強地勾了勾唇角,道:「何必如此認真,有話直說便是。」
靜默,兩人皆是陷入靜默,他定定凝視我,我垂下眼眸不敢直視他的雙眼,雖左躲右閃,卻仍避不開那灼亮如火的目光。
許久之後,我深吸一口氣,斟酌道:「阿景,其實我與段……」
「玉柔!」
將將不過開了個頭,他卻驀地打斷我,恍然而笑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可我並不想聽,倘若這話由你親口說出,對我而言未免太過殘忍,你有自主選擇的權利,我亦有自下決定的自由,我不想亦不能左右你的選擇,但我更不願意就此放棄抱憾終身,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可我已經是段雲成的人了,阿景,來日鯉躍龍門、金榜題名,你的前途必將無可限量,到時你會認識很多更好的姑娘。」我試圖安慰上官景,然望見他臉上無可掩飾的傷痛,又覺得任何言語都是蒼白無力的,我終究是徹徹底底地將他傷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