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寄人籬下
人往往在停留下來的時候最容易迷茫,楊湛一停下腳步來,忽然就不知道何去何從了,天色漸黑,楊湛置身荒郊野嶺,忍不住暗暗流淚。
忽然,道路那一邊有三五人結伴而來,楊湛止住哭泣正欲躲到一旁,卻被人群中一個老者叫住:“小兄弟,請問這可還是浙西桐廬境內?”
楊湛搖搖頭,他第一次出走陳家村,哪裏知道什麼浙西邊境,什麼桐廬縣邊境啊。老者見楊湛眼睛通紅,似剛哭泣過,又見這荒郊野嶺,心念一人獨處十分危險,便好心問了起來:“小兄弟,你家在這附近嗎?”
楊湛又是搖搖頭,眾人又問:“那你的家人呢?”
楊湛頓了頓,才緩緩答道:“我父親應徵戰死,母親也病死了。”
“哎,又是一個苦命的孩子。”眾人無不搖頭嘆息,憐憫的說道。
聽到苦命二字,之前接二連三的不幸又浮現在腦海,楊湛再也忍不住眼眶的淚水,陶陶大哭了起來。稚嫩的哭聲聽的眾人好生難受,人群中一位老婦人連忙抱住楊湛安慰道:“沒事了,孩子,以後就跟着宋大叔和梁嬸嬸,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楊湛感動的望着她,彷彿看到自己養母般的溫暖和慈祥,淚水又涌了出來。
這群人是長沙劉員外家的僕人,是替陳員外到臨安給一位官人送壽禮的,如今辦好事情后正返程望長沙走。領頭的老者正是劉員外的老管家宋先生,隨行的那位老婦人正是他的妻子梁巧芳,其餘人等則是府中雜役。得到宋管家夫婦的收留,楊湛接下來的日子便安穩許多,楊湛的飲食起居皆有宋管家夫婦悉心照料,而梁嬸也對這個孩子喜歡非常,一路噓寒問暖有說有笑,就像對待自己家的孩子一樣。或許這就是緣分,因為宋管家夫婦以前也有一個孩子,恰在這般年紀離開,如此,怎能不心生憐意?小小年紀卻遭遇如此不幸,楊湛自然變得沉悶許多,但對於梁嬸,他卻總能多說幾句。
大家每天起來只是趕路,走完山路走驛道,走完驛道再走水路,因為他們要趕在歲末回到員外府。
經過一個多月風雨兼程,大家終於來到了來到了長沙城。但見城郭威嚴聳立,兵士十步一崗,甚是莊嚴;城內車水馬龍,街市熙熙攘攘,貨郎叫賣聲此起彼伏,一派繁華太平景色。楊湛第一次出門,也是第一次進城,看到這麼多新鮮事本該激動不已的,但他卻只覺得眼前的這些場景陌生,再無他意。進員外府之前,梁嬸和宋管家買來一個冰糖葫蘆,遞給楊湛,和兒時父母趕集回來的情形一模一樣。楊湛收下冰糖葫蘆,也捨不得吃,悄悄收入懷中珍藏起來。
劉員外是一位不苟言笑的中年人,但凡下人彙報,他總是神情淡然的回答一聲“嗯”之後,便無下文。楊湛跟着宋管家等人入府,宋管家亦幫忙引薦。
“老爺,此去為陳大人賀壽一路順利,陳大人對老爺的厚意十分感激,這是他特意托我給您帶來的禮物。”宋管家一番彙報后,呈上一個精緻的盒子。
“嗯。”劉員外點點頭,接過盒子打了開了,頓時面生悅色說道:“知我者陳賢啊。”楊湛好奇的探出腦袋看了看,原來是一本書籍。
“原來是晏丞相的《珠玉集》。”楊湛忍不住說了出來。
劉員外顯然一愕,對楊湛打量了一番,然後又看了看宋管家。宋管家尷尬的笑了笑,才把路上收留楊湛的過程講了出來,並強調府上最近人手緊張。
劉員外不置可否的看了看宋管家,又看了看楊湛,有些不屑的問道:“你也知道晏丞相的《珠玉集》?”
“劉先生曾教過我,晏丞相乃一代賢臣,亦是文章大家,《珠玉集》更是娉娉裊裊,清麗脫俗。”楊湛一口氣講到。
劉員外點了點頭,又好奇的問道:“劉先生是哪位高人啊?”
“劉先生是我們村的私塾先生。”楊湛答道。
劉員外聽到楊湛回答,頓時哈哈大笑了起來,直說“有趣,有趣。”
宋管家見劉員外心情愉悅,便順水推舟的問道:“看來這府上忙時這孩子可以做雜活,閑時還能做個陪讀書童呢?”
“你安排就好了。”劉員外隨意答道。
“還不多謝老爺?”宋管家急忙使喚楊湛道。楊湛懂得禮數,也還算機靈,立馬謝過劉員外。但那劉員外卻神情自若的抱着《珠玉集》一路吟誦到庭院外。
楊湛終於在府上安頓下來。楊湛本來就是一個勤快的孩子,又心裏暗暗發誓一定好好做不讓宋管家丟人,所以分內分外的事情都統統攔下,做事總是任勞任怨。時間一久,大家都喜歡這個手腳麻利的孩子,包括員外府的千金小姐劉媛外。
劉媛是府中獨女,生的本就標緻,又時刻光鮮打扮,應該是人見人愛的。但她是員外的掌上明珠,自幼嬌生慣養,被寵出一身驕橫的脾氣,開心了要捉弄別人,不快時又要責罰下人,生氣后連老爹都不放在眼裏,所以下人們遇到她總是有多遠躲多遠。或許是年紀相仿的緣故,自從她第一次看到楊湛之後,就時常找楊湛玩。
起初,楊湛也是願意和她玩耍的,畢竟年齡相似,但經過幾次之後,楊湛就再也不情願和劉媛相處了。一則是楊湛見不得她刁蠻任性;二來每次玩耍總要耽誤許多功夫,時常做不完事情。可是人家要找過來楊湛也是沒法子的,眾人直呼不妙。
某日,劉媛又來找楊湛了。
“來,楊湛,你蹲下來給我當馬騎。”劉媛說道。
“我是堂堂男兒,怎麼可以給你當馬騎?”楊湛這一次拒絕了劉媛。
劉媛頓時火冒三丈,直接拿藤條鞭笞楊湛,楊湛抱着手裏的柴火一聲不吭,任由大小姐發泄怒火。他是生氣的,但是自己說好不讓宋管家丟人的,再多的委屈也不算什麼。
劉媛打了幾下,見楊湛沒有反應,隨即停手,自己卻陶陶哭了起來。楊湛是見不得別人哭的,因為養母生前曾講過,一個人若是哭了,必定是受委屈了。
“你哭什麼呢?”楊湛放下手裏的柴火問道。
劉媛不理會,繼續哭鼻子。楊湛抱起柴火想走,卻又覺得不妥,只能獃獃的站着,不知如何處置是好。
“你就不會哄哄人家?跟個木頭一樣。”見楊湛一旁發獃,劉媛嗔怒道。
“可是,怎麼哄呢?”楊湛問道。
“你沒有哄過女孩子嗎?”劉媛止住哭聲呵斥道。
楊湛搖搖頭,依舊木人似得獃獃站着。
“那你總和女孩子聊過天吧?”劉媛簡直要被氣瘋了,但話一說完,她自己便覺得臉上發燙,難為情的低下頭去。
楊湛經此一言,忽然想起鄰家的絮兒姐姐,才覺得離開她很久了。絮兒姐姐還好嗎?楊湛心裏默默的念叨。
劉媛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陷入沉思的楊湛喜怒哀樂皆流露臉上,哪裏是先前那個榆木腦袋的呆小子。劉媛就像發現了一個寶藏一樣,期待挖掘出楊湛心裏的秘密。
“看來你還是和女孩子聊過的嗎?”劉媛頗不以為然卻又滿心好奇的說道:“來,你們是怎麼聊天的,說來聽聽。”
“我只和我絮兒姐姐聊過天。”楊湛認真的說道。
“絮兒姐姐?是你親姐姐?”劉媛驚訝的問道。
楊湛搖搖頭說道:“絮兒姐姐是我鄰家的姐姐,她是我兒時唯一的玩伴,她會帶我去摸魚,會帶我去采山花…….”說著說著,楊湛好像很多事情都想了起來,但又好像寥寥無幾,遺憾不已。
“原來是個村姑,有什麼好聊的。”劉媛不屑的說道。楊湛可不許別人這樣說陳絮兒,正欲爭辯,卻被劉媛直接拉住。
“來,我帶你去一個好玩的地方。”劉媛話音未落,就拖着楊湛跑。
“小姐,我們這是要去哪裏?”楊湛困惑的問道。但劉媛根本不理會他,一陣奔波后,二人來到後院一座廢棄的宅子前。
“這是什麼地方?”楊湛問道。
“我也不太清楚,爹爹從不讓我進來。”劉媛答道。
楊湛打量了一番,這個宅子雖然廢棄,也有些破敗,但卻乾淨無塵,顯然是有人打掃的。
“我看這宅子陰森古怪,咱們還是別進去了。”楊湛說道。
“去,膽小鬼。”劉媛鄙夷的說道,然後躡手躡腳的一步步靠近宅子。
楊湛最恨別人小瞧自己,聽劉媛這麼一說,索性向宅子走了過去,沒一會兒就大搖大擺的走到了劉媛面前。劉媛在身跟着楊湛,就像有人保護般的有了份安全感。此時,她竟看着楊湛的出神,因為劉媛這才用心的留意起楊湛來:只見楊湛眉清目秀,雖然稍顯稚氣,但面部線條已清晰分明,談吐舉止皆不似鄉里下人。頓時劉媛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發燙。
楊湛卻覺得劉媛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異,料想這大小姐一定是又要出什麼法子捉弄人了,便邁開腳步趕緊往前走。
楊湛走到門前,遲疑着是否要打開門。但劉媛卻從身後串了出來,直接把門打開。裏面是一個簡單的卧室,茶几、凳子擺放整齊,床上被褥亦收拾的井井有條。床邊的案台上還放着一面銅鏡和幾個精緻的胭脂盒。劉媛立刻上前拿起胭脂盒,細細欣賞起來正欲打開之時,一陣憤怒的呵斥從身後傳來。回身一看,正是劉媛那員外爹爹。
劉員外怒不可遏,直接將兩個孩子轟了出去,然後小心翼翼的擺好胭脂盒,又用一把鎖牢牢的鎖好大門。
劉媛害怕的看了看楊湛,而楊湛卻耷拉着腦袋站在一旁,彷彿是等待發落的犯人一般。
劉員外鎖好大門,惡狠狠的丟下一句話后徑直而去。在二人的記憶之中,劉員外從來沒有發過這麼大的火,劉媛知道捅了大簍子,楊湛也知道惹來**煩了。
待二人回到大廳之內,劉員外已正襟危坐堂上,且面露慍怒之色。一旁的宋管家焦急的看着兩個孩子,卻又無可奈何。
“說,為什麼去那裏?”劉員外質問道。
兩個孩子不敢吭聲,劉員外狠狠的拍了一下桌子,加大嗓門重複問道。
劉媛頓時哭了起來,若在平時,劉員外見寶貝女兒哭泣,必定百般呵護。但這一次,他卻置若罔聞。
見二人都不出聲,劉員外直接讓宋管家取來藤條,看來是要家法處置了。劉媛早已嚇得哀嚎起來,從小到大,她可從未嘗過鞭子的味道。
楊湛見劉媛着實可憐,便主動上前說道:“老爺,是我一時好奇,才出主意讓小姐一起去看的。您要罰就罰我吧。”
楊湛的話說的斬釘截鐵,鏗鏘有力。劉媛看了看楊湛,又看了看父親,然後焦急的說道:“爹爹,是楊湛這小子叫我去的,是他叫我去的。”
楊湛自然大吃一驚,他哪裏能想到這位大小姐會過河拆橋啊。劉員外怒火中燒,拿起藤條狠狠的抽打楊湛,宋管家攔都攔不住。
楊湛背上頓時皮開肉綻,但他咬緊牙關,絕不叫一聲求饒,亦絕不發出一聲疼痛叫喚。劉員外打了十多下,也打累了,將鞭子丟到一旁,拂袖而去。此時,梁嬸也趕來,見楊湛血肉開花的躺在地上,心疼的扶他下去,宋管家則急忙追上劉員外求情。
堂內只剩下劉媛一人,獃獃的望着楊湛離去的身影。她並非想要存心誣陷楊湛,但父親要責罰那一刻,她真是不敢承受。她覺得有些愧疚,有些難過,但又想想楊湛本來是個下人,代自己受罰也理所當然,這才起身離去。
宋管家一路好說歹說,劉員外依舊一言不發,只揮揮手示意宋管家退下。宋管家離去后,劉員外竟坐在小院的涼亭獨自彷徨起來。此刻,劉媛正躲在一角,試探父親能不能原諒自己。
“爹爹,你別生氣了,我不是故意要去那舊宅的。”劉媛哀求着說道。
劉員外似乎已不那麼生氣了,只是冷冷的看了劉媛一眼。這一看,卻又把劉媛嚇倒了,她以為父親又要責罵自己,一急便強行擠出兩行淚水來。劉員外本已消完氣,哪裏見的寶貝女兒傷心難過,連忙抱住劉媛,叫她不哭。
“那爹爹你還生我的氣嗎?”劉媛遲疑的問道。
“只要你聽爹的話,爹就不會生氣。”劉員外一臉嚴肅的說道。
“爹,為什麼你那麼在乎那座破舊宅子?”劉媛終於把困惑已久的問題說了出來。
“因為那是你母親居住的房間。”劉員外一邊說,一邊陷入回憶之中。而一旁的劉媛卻聽得目瞪口呆。
“你不說是娘親在我剛生下來不久就離開人世了嗎?”劉媛驚訝的問道。
“是的,就在你剛滿三個月的時候,你的母親就離開了…….”劉員外說著說著就老淚縱橫起來,亡妻之念,想來久已。劉媛知道母親英年早逝,卻從未見父親如此傷心難過過,忍不住依偎在父親的腿上勸慰起來。
“其實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沒有告訴你,現在你也長大了,遲早也要說與你知道的。”劉員外緩緩說道。劉媛卻睜大眼睛望着父親,猜想父親會講出什麼出奇的事情。
“其實你的母親當時並沒有死,或許現在還活着世上。”劉員外認真的說道。劉媛卻聽得異常震驚。
“當年你母親剛生下你不久,一次外出遇到歹人,從此,那歹人便屢屢前來糾纏。”說起當年的恨事,劉員外簡直咬牙切齒。而旁聽的劉媛也憤憤不平。
“歹人見難以得逞,便在一天前來打傷府上之人,然後將你母親搶走了…….”劉員外說到此處痛不欲生,恨不能一死得個痛快。
“豈有此理,爹爹,那歹人是誰?我去扒了他的皮。”劉媛亦怒火中燒。
說到此處,劉員外卻怔住了,再也講不下去。劉媛再三追問,劉員外才說:“那是羅霄山的一位馬賊所為,但聽說後來官府派兵剿匪,那馬賊一干人等皆死於官兵之手,也算惡有惡報。”
“不行,不能這樣便宜了他,我要挖了他的墳,將那賊人挫骨揚灰。”劉媛恨的牙痒痒,豈會善罷甘休。
劉員外卻搖搖頭,不再提此事。
“所以這麼多年來爹爹一直照料舊宅,就像照料娘親一樣,對嗎?”劉媛追問道。到這裏,劉媛才明白為何父親不允許別人踏進舊宅半步,為何今日父親會如此雷霆大發。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父親一直記掛着母親,一直等着母親回來,當然,或許還有作為秘密的家庭悲劇被重新挖掘出來的成分。
“但是你卻不老實,非要去,還要拉上外人去。”父親此刻頗為不滿的說道。
“這都是楊湛那小子指使的。”劉媛無奈的說道。
“還狡辯,那楊湛一向安分守己,就是借他一千個膽子他也不敢亂來。”劉員外呵斥道。
“原來爹爹你知道啊?”劉媛頓時又一臉無辜起來。
劉員外忽然覺得今天對楊湛是不是太過火了一點,但沉思片刻,又說道:“就你這黃毛丫頭還能騙得了爹爹?但不管怎麼說,那楊湛私闖府上禁地,實在該罰。”這樣一說之後,劉員外卻覺得心安理得起來。
“那爹爹還會責罰我嗎?”劉媛這才說出了心裏懸了半天的擔心。
“這頓打姑且先記着,以後你要是敢不聽爹的話,爹爹就要打你了。”劉員外警告道。
楊湛經過這一頓痛打,連續卧床好幾日,宋管家等人皆看着難受,尤其是那梁嬸,難過的就像自己被挨打了一樣。但楊湛卻硬要逞強說自己沒事,叫大家不用擔心,說著還比劃起來,一個動作過大,又得忍着疼痛不叫出聲。
此時,劉媛也過來看望,還算她有良心,給楊湛帶來了一盒糕點。
“楊湛,你還痛不痛?”劉媛看着楊湛背脊上的傷疤,憐惜着問道。這一回她是真心關心楊湛的傷勢,話語眼眸毫無昔日跋扈的氣息。
“不礙事,不礙事。”楊湛呵呵一笑,全然不把這一頓毒打放在心裏。
“你嘴巴也真硬,都血肉淋漓了還裝沒事。”劉媛嗔道,連忙用小手沾上一抹藥膏,輕輕的在楊湛北上擦拭起來,此時,劉媛眼裏依稀可見點點星光。眾人看的目瞪口呆,梁嬸遂示意大家離開。楊湛見劉媛這般舉措也甚是意外,但是她那溫柔膩滑的酥手撫摸起來卻別樣舒服,楊湛竟默默消受了起來。
待塗好藥膏之後,劉媛用手絹揩了下沾了藥膏的芊芊玉指,再取出那盒糕點,呈到楊湛面前得意的說道:“看,這個是我做的酥花糕。”
劉媛打開盒子,裏面有四五個五顏六色的糕點,聽劉媛講,綠色的是用上好的茶末做的,粉色的則是摻入桃花花蕊,黑色的自然是使用了芝麻……楊湛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好看的美食,更遑論是吃了,不待劉媛講完,便伸手要搶來吃。只是皮傷未愈,這一動,痛的他只好中途收手。
劉媛卻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道:“你可真是餓死鬼投胎。”說罷,劉媛捏起一個粉色的糕點遞送到楊湛嘴前,楊湛此刻忽然獃獃的看住劉媛,竟然忘記張嘴吃下。或許是這番關懷讓人心暖,又或許是劉媛一改昔日大小姐脾氣讓楊湛意外至極。但只有楊湛知道,許多年前,在陳家村裡,那位鄰家絮兒姐姐也會這般溫柔的喂自己吃果子的。
此情此景,頓時讓劉媛羞怯了起來,低着頭問道:“你到底吃是不吃呀?”
楊湛這才回過神來,隨即狼吞虎咽一番。這糕點着實人間美味,每一個不僅精緻非常,味道也全然不一,或嫩甜爽口,或清香撲鼻,實在美不勝收。不一會兒,楊湛就將吃掉了一大半。劉媛看着楊湛喜歡,心裏也十分開心,一個接一個的餵了起來。但楊湛看了看盒子,裏面只剩下一個了,便說自己吃飽了,留着晚上再吃,劉媛也贊同,於是幫楊湛蓋好盒子。
“那日我不是有心要誣陷你的。”劉媛見楊湛全程都無恨意,才內疚的說了起來。
“沒事,我是男子漢,豈能讓你一個女兒家受罰?”楊湛說的振振有詞,那日被誣全然沒有放在心上。但楊湛這一番話,卻聽得劉媛心花怒放、面露嬌羞,再也坐不住了,直接起身出去。
楊湛欲意挽留,劉媛人早已出去,只在屋外說道:“爹爹那日已經原諒了你。”
楊湛頓時心中一熱,心裏喃喃念道:“看來劉員外也是有度量的人。”
劉媛走後,梁嬸連忙進來看楊湛。先前的一幕她是看在眼裏的,自然也是喜在心頭。
“湛兒,你覺得大小姐這人怎麼樣?”梁嬸樂呵呵的問道。
“挺好的,就是有時候脾氣大。”楊湛也就直話直說。
梁嬸卻一旁看着楊湛,樂的合不攏嘴。
“對了,梁嬸,這裏還有一個小姐送的酥花糕,你嘗嘗。”楊湛指着那桌上的盒子說道。
梁嬸頓時心裏暖融融的,忍不住淚花在眼眶打轉。或許如果她的孩子還在,也會像楊湛一般孝敬自己。
楊湛接下來在員外府的時光就好過多了,劉媛時常莫名其妙的前來找楊湛閑聊,也偶爾約他作伴出外郊遊,其中自然免不了要捉弄楊湛一會,但更多的是對楊湛那殷殷之情,全無昔日驕橫氣息。楊湛也覺得她的脾氣變得嬌柔許多,但每次前來都彷彿六月下雨一般,來去匆匆,弄得楊湛雲霧繚繞。眾人看在眼裏,知在心裏,只有盡日吟詩作賦的劉員外還不知道。這楊美好而愜意的時光持續了一年多,或許這是楊湛經歷過的最富足、最無憂無慮的日子。
這日,劉媛又來找楊湛,這次又送來楊湛喜愛的酥花糕。楊湛卻沒有當場吃,只是一直盯着糕點看。
“你能不能教我這糕點的做法?”楊湛忽然問道。
“當然可以。”劉媛爽朗的答道,然後直接帶楊湛去了廚房。
富貴人家就是闊綽,廚房內南北食材應有盡有,各式調料一應俱全,楊湛對着其中的罈罈罐罐來回翻看,不禁嘖嘖稱奇。
“真是個鄉下來的。”劉媛忍不住偷笑着嗔道。
只見劉媛挽起羅袖,將一大碗白嫩的麵粉灑到案台,點上少許溫水,便來回糅合起來。劉媛放下大小姐的身段,其實就是一個殷勤細膩的嬌美少女,直直把楊湛看的如痴如醉。一會功夫,一桌散落的麵粉便化成一團酥泥,就像天上的雲朵。接着劉媛弄來諸味調料,一番攙和后,再將早已備好的茶末、黑芝麻、桃花蕊等等分別置入不同的小麵糰中,然後捏出精巧可人的形象。
“好了。”劉媛拍拍手,得意的說道。頓時廚房內香塵輕揚,芬芳旖旎。
“這就能吃啦?”楊湛看着桌上有模有樣的小糕點,忍不住垂涎三尺。
“當然不行,還要在鍋里蒸上半個時辰呢。”劉媛說著便利索的動起手腳來。原來一道小巧的酥花糕做起來這麼費事,楊湛想起之前劉媛時常送來此物,始覺劉媛艱辛,頓時感激不已,望着她不知道說什麼好。
劉媛見楊湛出神的盯着自己,臉色頓時緋紅起來。
“要不你也試一下?”劉媛和聲問道。
楊湛點點頭,照着先前劉媛的樣子撥弄起來。但一個噴嚏,卻將一桌麵粉吹的漫天飛揚,楊湛自然一臉花白,劉媛也頭上臉上沾滿粉粒。兩個少年面面相覷,頓時哈哈大笑了起來。
此時,恰巧劉員外經過廚房,進來一看,卻也是愣住了。他已經看出了端倪,簡直不敢想像,自己的千金小姐竟然給一個下人做點心。而這樣的福利,作為老爹的他十多年來都不曾享受。
二人頓時尷尬至極,不知如何是好,只好退下。劉員外亦說不出來的神情,也悻悻離開。這幾日,劉員外困步書房,開始思量起來。他當然知道女大當嫁的道理,但那楊湛畢竟是個下人,怎麼配得起員外府的小姐?以後又怎麼承擔的起員府上的基業呢?但看得出自己的女兒是在意楊湛的,楊湛好像也對劉媛心存好感,棒打鴛鴦始終不是一個文人能做的出的,尤其是這樣會傷了自己的寶貝女兒。思來想去,劉員外都沒有一個好辦法,只好連連嘆息。不過劉員外覺得這個事情總得給女兒講個清楚,萬一她並非心儀楊湛呢?或者又萬一她回心轉意了呢?於是在一個爽朗的午後,劉員外主動找女兒談心,說了開來。
“媛兒,爹沒記錯的話,你今年應該十五歲了吧?”劉員外開心的問道。
“爹爹不會真的連我幾歲都不記得了吧?”劉媛卻一旁撒嬌道。
“哎,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你就長大成人了。”劉員外不禁感嘆起來,但不久卻話鋒一轉,問道:“俗話說女大當婚,你可有心儀的對象?”
“我才不要嫁人,我要一直侍奉爹爹。”劉媛頓時面紅耳赤的說道。
“傻丫頭,你不嫁人難道要在這員外府當個老姑娘?“劉員外問道。
“爹,行了,我都說了不嫁。“劉媛說著羞怯的低下了頭。
“要是有,爹幫你去問問是哪戶人家。”劉員外卻不依不撓的問道。
少女初心,哪裏經得起這樣直白的問詢?劉媛連看都不敢看父親一眼,只是連忙搖頭,然後害羞的跑開。
“看來媛兒還無意中人。”劉員外內心嘆道,雖然自己得到這樣一個滿意的答案,但他又高興不起來了,畢竟女兒已經及笄之年,婚嫁是必然的事情。
劉媛卻滿心歡喜,因為父親這麼一問,肯定是知道自己和楊湛的關係,平日楊湛一直得到爹爹賞識,說不定爹爹會為他們主持婚事呢。想到這裏,劉媛更是心花怒放,恨不得明天就坐上花轎,嫁與楊湛。
經過父親的詢問后,劉媛心潮澎湃,激動的竟然在房裏躲了起來。而上次廚房偶遇之後,楊湛也怕劉員外不開心,於是只顧老老實實的做自己分內的事情,二人便少有接觸。府中不明所以的人們還以為他倆鬧彆扭了呢。
但有心之人始終是束縛不住的,劉媛這幾日一直在回想父親所提的事情,無數次的悸動讓她難於壓制,索性決定去找楊湛,然後一起和父親講出自己的想法。
楊湛屋裏,劉員外正獨自和他交談。
“楊湛,自從你來到府上,一直勤勉有加,我對你的表現非常滿意。”劉員外先是和氣的說了開來。
“多謝員外誇獎,但我也時常惹您生氣,請員外見諒。”楊湛答道。
此刻,劉員外又打量了楊湛一番,這孩子確實做事麻利,真摯善良,如果門當戶對,那該有多好。想到這裏,劉員外不禁嘆了口氣,接著說道:“但是你現在已經十五、六歲了,男兒自當建功立業,屈居府中做個下人,實在浪費韶華。”
楊湛聽得出劉員外話里似要趕自己離開,頓時難過起來,便連忙自責道:“員外,可是我什麼地方做的不對,惹您生氣了?如果有請員外一定說出來,楊湛一定改過。”
劉員外搖搖頭。楊湛欲再問又不知道說什麼好。
門外的劉媛正欲闖進來求情,卻又聽到劉員外說話:“楊湛,我問你一件事情,你要誠懇的回答我。”
“員外但說無妨,我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楊湛懇切的說道。
“好,那我就直說了。大家都說你和小姐關係非同尋常,你可曾對小姐有傾慕之感?”劉員外平靜的問道,門外的劉媛臉上一陣火辣,卻暗自開心起來。
“小姐憐我苦命身世,對我多有關照,我是銘記於心的。但我對小姐只是尊敬和感激。”楊湛說的極為落拓坦蕩。
“你對小姐就從來沒有過愛慕之心?”劉員外極為認真的追問道。
“我說過,我對小姐是心存感激和尊敬,視小姐如自己親生姐妹一般,從來未曾有半點非分之想。我所言如有一字違心,楊湛願受天打雷劈。”楊湛說著直接發起誓來。
劉員外點點頭,頗為寬慰的嘆了口氣。
此刻,門外的劉媛卻覺得兩腿僵硬,心裏一陣冰涼,她如何受得了這樣的事實?如何承受得住這樣的打擊?淚水早已嘩嘩的流淌下來。劉媛破門而入,含淚盯住楊湛。
劉員外和楊湛見劉媛這等神情,都是驚異非常。但劉媛卻默不作聲,一步步的逼近楊湛。劉媛那傷感而又兇狠的眼神,看的楊湛心裏發麻。
“你剛才說的這些都是真的嗎?”劉媛忽然發生問道。
楊湛點點頭,內心發虛的不敢多看劉媛一眼。
“你對我就沒有一點點的好感嗎?就沒有一點點的喜歡嗎?”劉媛對着楊湛哭訴到。
楊湛默不作聲,低下頭去。楊湛最見不得別人流淚,何況是這個和自己相處甚好的大小姐?劉媛的悲痛悉數在楊湛心裏翻轉,一一被他感知。
“我為你做了這麼多,你從來都沒有一點點的感動?”劉媛直接拉住楊湛質問起來,哪裏還顧什麼女兒家的身份。
“大家姐對我關照有加,我對大小姐自然心存感激,有生之年我都不會忘記。”楊湛望着劉媛說道。
“我不要感激,我要你喜歡我。”劉媛搖晃這楊湛,近乎哀求的說道。一旁的劉員外只得上前拉開劉媛。
“大小姐錯愛,我真的感激不已,但是我楊湛只是一個下人,而且真的只是當大小姐是自己的親生姐妹一般。”楊湛說不下去了,再說下去,他也不知道會把劉媛傷害成什麼樣子。
劉媛頓時投入父親的懷抱,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場。劉員外扶着女兒,憤怒而無奈的離去。屋裏只剩下楊湛一人深深自責。其實剛才劉媛質問之時,楊湛又何曾沒有捫心自問,又何嘗不想心軟從了眼前這個傷心人。但是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強求不得。
經過此事,楊湛自知在員外府已經呆不下去了,不禁傷感起來。這兩年在員外府,楊湛的日子是快樂而滋潤的,前有宋管家梁嬸無微不至的照顧,后又劉媛這個千金大小姐的殷切關懷,他是真的捨不得離去的。
但不走不行。
楊湛收拾好行囊,然後徑直去了廚房,依照上次劉媛教的方法,做了兩盒酥花糕,一盒給了宋管家夫婦,另一盒,便讓宋管家代為轉交劉媛,算是對她的一番告別。
楊湛匆匆告別宋管家夫婦之時,竟然在二老面前跪拜了下來。因為他知道若非二老,自己可能早就餓死荒野,而這兩年,二老對自己視如己出,照顧的無微不至,誠如養父母一般。二老亦傷心不已,但無可奈何,卻道世途艱險。二老亦曾打算讓楊湛在長沙城外租個房子做點事業,如此便可常常見面,但被楊湛善意拒絕了。大丈夫自當建功立業,或許劉員外這句話真的啟發的楊湛。
所有的不舍匯聚到一起,便是義無反顧的離去。因為再逗留,只怕這不舍要壓垮一整個人了。
劉員外覺得自己前去勸退楊湛有些過火,或者是其他原因,便在城外楊湛必經之路等候楊湛。楊湛依然對劉員外感激之至,使得劉員外更加心有不安。
“我曾聽劉媛和我講起尊夫人的事情,他日我楊湛若有所作為,一定幫員外找回尊夫人。”楊湛臨行前說道。
劉員外也不再憤怒劉媛告訴楊湛此事了,但看着楊湛遠去的背影,劉員外只在內心暗嘆:“楊湛若生的門當戶對,又對媛兒心有所屬,那該多好啊。”
天色灰暗,狂風時起,楊湛忽然覺得這個世界又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的了,他想念之前陪伴過自己的每一個人,想念劉媛,想念宋管家夫婦,想念絮兒姐姐……但是現在這些人,自己恐怕再也沒機會見上了。想着想着,楊湛內心便一陣酸楚,獃獃的立在荒郊野嶺,舉目四望,處處皆有道路,卻不知道該何去何從。迷茫,或許是最痛苦的事情。
既然不知道該走那條路,乾脆隨便選一條走得了。楊湛此刻忽然洒脫起來,徑着一條馬路頭也不回的走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