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裏亂了(十三)
有關掙錢的爭吵沒有完結,相反,正往縱深發展。丈母娘又來送雞湯了。苟泉怎麼吵也不該把丈母娘卷進來的。當著丈母娘的面苟泉一定是被樂果弄得狗急了,說出了一句跳牆的話。苟泉自語說:"**。"苟泉記得自己是自語的,怎麼說得那樣響。居然讓別人聽見了。話一出口苟泉就知道嘴裏頭噴出大糞了。丈母娘推開砂鍋,離開了坐位,問:"你說什麼呢苟泉?"苟泉站在一邊,一雙眼無比緊張地交替着打量面前的母女倆。苟泉解釋說:"沒有。"丈母娘說:"你過來操,苟泉,當著你老婆的面,到你媽這邊來。"苟泉聽了丈母娘話,又惶恐又噁心,實在是噁心透了,小市民透了。苟泉耐着性子,說:"媽,你怎麼這麼說,我只是隨口的一句罵,你怎麼能把話說得這麼難聽。""我難聽?"丈母娘一聽這話嗓子裏就躥出了藍色火苗,"小子,你說說清楚,誰敢操我?膽子比地圖還大!--你有什麼?票子、路子、老子、房子,你有哪一樣?我說的。就你這個死樣還想和我女兒過日子?還想當父親?還想來操我?你城裏的話還沒有說周全呢!沒經廚師手,一身醬瓣氣,你四兩力氣二兩膽,逼你造反你也不敢反。操我!我在華清池浴室里呆了二十年,什麼樣的×我沒見過?苟泉,二十四小時內你到我門上去認錯。我說的。走。"苟泉的眼睛給丈母娘罵綠了。整整一天他的眼裏都是驚恐的綠光。做了城裏人,怎麼反過來像太監了,一點規格也沒有,一點體面也沒有。苟泉無限喪氣,又不甘心。把大學時代的舊書翻出來,找罵人的話。找了五十條,十分清晰地抄在一張紙上。丈母娘那裏他是要去的。他要做好兩手準備,萬一求和不成,和丈母娘也只有翻臉。但丈母娘一罵人苟泉的腦子就空,不能打無準備之仗,苟泉得有備而來。苟泉不會罵,還不能掏出講稿來朗誦么?苟泉也不是好欺侮的,苟泉也是受過四年制的本科教育的。謝罪的儀式近乎沒有,或者說,近乎家宴。苟泉提了禮物上門了。這就好。丈母娘這就高興。丈母娘知道苟泉會來,"我說的"事情,他不敢不照辦。丈母娘又煨了一隻雞,守候苟泉。苟泉沒有多說什麼話,卻被留下來吃飯了。苟泉的心口撫不平,不過臉上還是要笑的,一屋子都是他一個人的微笑。他不說話,不住地點頭,不住地笑,不住地吃,咀嚼和下咽成了苟泉的自我報復,越吃越傷心,越傷心越吃,都有點化悲痛為食慾了。苟泉撐不下去了,說了幾句大路話,走人。老丈人望着苟泉的去影,自語說:"我一直沒發現,他怎麼這麼能吃。"丈母娘很寬容地說:"嘴是進城了,胃口還在鄉下呢。就這樣。"丈母娘抹掉苟泉留下的一摞雞骨頭,嘆息說:"果果這丫頭真是自找的。"日子出梅了。出梅之後的日子一天一個大太陽。太陽漂漂亮亮的,從東向西,每天都要墜落到相同的地方去。但苟泉家的日子看不出去向,見不到好,也見不到壞。分居的日子就這麼被樂果和苟泉適應了,其實這樣也蠻好。各人過各人的,生命本來不就是這樣的么?樂果的事似乎也過去了,除了他們自己,好像也沒有任何人關心過,提起過。說不定從來就沒有人從電視畫面上認出樂果來。丟臉面的事從來就這樣,只要沒人知道,丟了可以再撿回來,重新貼到臉上去的。又是星期五。這個日子似乎迴避不掉,過不了幾天又要回到這一天上來的。苟泉早早就把大門插上了,從卧室里抱出被褥,丟在沙發上。晚上抱出來,早上送回去,成了苟泉生活的起式和收式。這個儀式是不可少的,萬一白天有客人來,成套的枕頭和被子總得在床上顯示顯示恩愛的樣子。過去可以馬虎,分居后卻要頂真,這是新形勢給新生活提出來的新問題。樂果一個人呆在卧室裏頭翻雜誌。雜誌上說的全是少男少女的事,看起來不疼不癢的。實在是無聊。天氣真的轉暖了,卧室里有了一隻蚊子,蚊子的吟唱很媚,聽上去充滿了舊情意,彷彿有很多的傷懷故事,令人想起杜十娘,想起崔鶯鶯,想起孟姜女。樂果依在床上,拿了幾根頭髮放在嘴裏,咬着玩。咬了幾下樂果的頭髮竟有些癢了。這種癢的感覺立即擴散了,在身體的內部傳送,沿着血管十分具體、十分可感地爬到手指尖上去,一戳一戳的,一陣一陣的。樂果發現十隻指尖的內部都隱藏了一隻蚊子,蚊子的翅膀無比細膩地上下顫動,過一陣子就要飛回來一次。樂果就在這陣煩亂之中毫無緣由地記起了佛羅倫薩夜總會,這次追記帶有隨意和自由落體的性質,無蹤無跡,不可遏止。樂果嚇了一跳,怎麼又記起那個鬼地方來了。樂果站起身子想找點事做做,找不出。不幸的家庭往往沒有太多的家務事。但頭髮窠里癢得厲害,身上也癢,又搔不着。樂果決定洗個澡。洗掉一些附屬物身上總是要好受一些的。樂果的洗澡從時間上來說顯然偏晚了,日子也不對,星期五。這樣一來苟泉有理由認定樂果不是在搞衛生,她的洗澡顯然就有了額外的意義。衛生間裏水的聲音很亂,蹦蹦跳跳的,很水性。苟泉聽見這樣的嘩啦聲,身體剎那之間發生了某些變故,突如其來,預備的過程都沒有。苟泉耐着性子勸自己靜下來睡覺,但腦子聽勸,身子卻不聽,公然在苟泉的身上我行我素了。茜茜正在寫作業,很用心的樣子。苟泉小聲說:"茜茜,睡覺了,不早了。"茜茜說:"還有很多作業呢。"苟泉很慈愛地說:"明天做,乖,聽爸爸的話。"苟泉聽見自己的話,聽出來自己在騙女兒,有着相當卑下和危險的企圖。茜茜很聽話地上床了。她服從命令的動作看起來相當乖巧。苟泉看着女兒睡下了,衛生間裏顯然聽到他的話了,水聲卻突然消失了。苟泉聽了片刻弄不清生活到底在哪裏出了大毛病。不敢想,一想就彆扭。自語說:"操,我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