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1章 許多愁
長春宮內,沒有奴才敢窺聽皇后與馦福晉對話,堅誠亦無有機會靠近後殿,就連翠微都只能在廊下候着。
就在奴才們都紛紛暗中猜測的時候,後殿的門突然開啟,皇后親昵地攜着妹妹有說有笑的走出來,還吩咐翠微沏今年新貢的雨前茶,再去小廚房準備幾樣精緻可口的點心。
這樣的情形,別說翠微是滿頭霧水,就連向來精明的堅誠也弄不懂了。
用過茶點,閑話了一陣家常,甯馨又遣堅誠悄悄去養心殿打聽,看弘曆現在是否得空,若是無事,她便與甯馦過去請安,若是有事便罷了,但把李懷玉叫過來,她有幾句話要吩咐。
不到半盞茶的功夫,就見李懷玉跟着堅誠前來,乍一見眼前這姐妹親和的畫面,李懷玉也忍不住在心底犯嘀咕。
“奴才給皇後娘娘請安,給馦福晉請安。”李懷玉低斂的視線精明向桌上一瞄,擺放着御膳房最新做的點心,又嗅到空氣中瀰漫的淡淡茶香,他已猜到甯馨並未因之前的事情而和薩喇善一家人計較。“回皇後娘娘的話,今日下朝後,皇上就和張廷玉、鄂爾泰兩位大人在養心殿議事,這會兒都還沒結束呢。且……和親王送來帖子,好像是剛得到了幾匹良駒,所以邀皇上午後去遛馬……”
“哦,既這樣咱們也不便打擾。”甯馨眸底閃過一絲詫異,但旋即便勾出一抹善解人意的和煦微笑,端方大雅地說道:“近來雜事繁多攪擾聖心,皇上也應該有個消遣,不過這大熱天的,小玉子,你吩咐內御膳房備些甘草酸梅湯,午後一起帶去和親王府。”
李懷玉連連額首應下,又賣乖討好地說道:“還是皇後娘娘心細,處處為皇上考慮。”
“翠微,把咱們宮裏熬制的酸梅湯封上一罐子,待會兒讓馦福晉帶回府去。”甯馨淡淡地吩咐,又含笑着對甯馦說道:“這酸梅湯不是值錢東西,不過偶得了新方子,額娘前幾日來宮裏小住順便帶給了我,已經讓太醫瞧過,是在老方子裏多添了些桂花、玫瑰花和洛神花,不僅解暑熱還能斂肺止咳。我想着,且帶些回去給你婆母嘗嘗,若是吃着喜歡,以後讓蒲嬤嬤天天熬煮。”
“額娘總是想着姐姐,但凡得了什麼好的,都第一時間帶給姐姐。”甯馦微微勾動嘴角,語氣中不禁溢出一絲諷意,又感慨道:“其實姐姐尊為大清嫡皇后,又與皇上鶼鰈情深,額娘實在無需那麼費心,畢竟隔着一道高深紅牆,牆外人未必能真正看懂牆內事。”
“皇後娘娘,若是沒有別的吩咐,奴才就先回養心殿了。”李懷玉察言觀色,深知甯馦素來與富察老夫人不睦,這番話分明就是有意往甯馨心口上插針,他可不想看兩個女人唱戲,於是趕緊轉移話題。“皇上正與幾位大人議事,交待奴才在殿外聽差,真不敢離開太久……”
“瞧,正事都忘了說。”按捺住心底不悅,甯馨對李懷玉淡淡笑道:“薩喇善的額娘舊疾複發,舊年在暢春園修養時,太醫曾對馦福晉說園子的地氣好,最適合老夫人夏日避暑養病。所以今日馦福晉想向本宮求個懿旨,讓老夫人去園子裏小住,一來成全她的孝心,二來也可讓薩喇善安心當差。”
為了接下來的佈局,有些事情只能忍着,卻不代表不提醒、不警告。甯馨的弦外之音,就是在應對甯馦的話中有話,事分輕重緩急,且自家姐妹總要留些情面,對棋子定是要用到盡處。
如此出人意料的安排,若非先前後殿的一番私語,恐怕就連神機妙算的甯馦都難以看破,誰會想到女人的戰爭能這般不擇手段。
李懷玉離去后,甯馦又閑話了一盞茶的家常,見快到正午才起身告辭。
苦心算計了一番,卻沒能達到目的,偏偏甯馨又指定翠微相送,眼下跟在一言不發的甯馦身後,翠微只覺得心有吊桶,七上八下難以安寧。
做賊心虛的人最害怕風平浪靜,尤其是面對甯馦這樣的對手,她若不將心思展現人前,誰也猜不到在那看似鏡水的瞳眸下,藏着怎樣的洶湧暗潮。
走西二長街,拐入長泰門,在經過儲秀門時,恰好遇上金鈴送太醫出來,甯馦便略停了腳步。
“貴妃娘娘可大安了?”甯馦柔言淺笑道:“雖說我家貝勒爺在內廷當差,但平日裏我也不喜打聽後宮的事,今兒前來看望皇後娘娘,方知貴妃娘娘病了,剛才還想着,我往順貞門正巧要經過儲秀宮,是該要進去請安才對。”
“福晉有心。”金鈴額首謝道:“有皇後娘娘眷顧,讓御醫照顧咱們娘娘的身子,凡熬煮湯藥皆選御用藥材,這兩日娘娘已經大好,只是太醫囑咐還需靜養。”
“正是呢。”甯馦秀眸微斂,她本來也就沒那閑情去探病,故意和金鈴說這許多話,只不過是想透露點信息讓佩蘭去琢磨。“天氣炎熱最惹人心煩,我也就不進去攪擾了,還勞金鈴姑姑替我向貴妃娘娘問安,等貴妃娘娘身體痊癒后再親自去請安吧。”
“是。”金鈴微微福身,又道:“宮內還有事務,奴才就不遠送福晉了。”
跨出大成右門,又是一路沉默不語,直到走出順貞門站在馬車前,甯馦才回過頭正眼盯着翠微,嘴角勾着似有似無的弧度。
“福晉,皇後娘娘為你準備的東西都已裝車……”翠微輕輕咬了咬唇,甯馦的笑讓她覺得背脊發涼,斂眸避開那銳利的視線,囁嚅道:“蒲嬤嬤明早會到府上聽后差遣,待聖旨下達就隨福晉及老夫人前往暢春園,福晉若還有其他吩咐……”
“該吩咐的早就吩咐過了,我不喜歡一件事說兩次,更不喜歡自作聰明的奴才。”甯馦噙着笑意,輕言細語卻如銳利般長針戳在翠微心頭。
翠微心中一顫,怯怯地低聲道:“奴才愚鈍,不明白福晉的意思……”
“愚鈍?”甯馦冷聲哼笑,沒有轉過身,只用眼角餘光瞥了翠微一下,沒再多言,逕自登上馬車而去。
紫禁城是個荒唐的地方,有利用價值的人才能活得長,被越多人需要才會被越多人保護,否則會折損在誰之手還真不好說。
就好似她今日入宮,甯馨明明心裏有話,卻不敢直接問出來,便是察覺到她這個妹妹有問題,可又能怎樣呢?
要想用她,自然就得全心護着,縱有再多不滿都只能忍下。
而此時,馬車上還有個人,便是突然告假的內廷侍衛長薩喇善。
馬車一路前行,薩喇善撩起車簾,望向越漸變小的宮門,直到出了內城,他才打破沉默,問道:“皇後娘娘傳你入宮,還賞下這許多物件,葫蘆里又賣什麼要呢?”
若以前只是聽聞,可隨着在內廷當差的時間越長,他親見了不少甯馨端方大雅下的心思,這才因為擔心而跟着來,一直在車內等到正午。
“皇後娘娘體恤,讓婆母去暢春園小住,說那地氣好,最適合修養。”甯馦淡笑着喃喃出聲。
“眼下?”薩喇善不禁詫異,皇后的權利固然可以眷顧宗室親眷,可暢春園乃太后所居之處,前幾日才大鬧一場,眼下皇后怎麼會擅作主張。
甯馦悠悠嘆了口氣,說道:“自然是請了皇上的聖旨,又言夫君素來孝順,若婆母能早日安康,夫君也能好好的在宮內當差。”
“這話是說給你聽的,看破不點破,這是警告。”薩喇善不以為然的一笑。
“警告歸警告,皇后還有事兒要求着我呢。”甯馦側頭迎上夫君的視線,黑眸中盈着滿滿笑意。“皇后指了蒲嬤嬤來伺候婆母,說畢竟不是舊年,若太后邀請婆母入園小住,自然會處處擔待,可今年是皇后的好意,所以得有個宮裏的老人幫着周全。”
“這個蒲嬤嬤可是當年陪嫁入潛龍寶邸的那位?”薩喇善想了想,卻依然不明白各種玄妙,女人心思比那九連環還難解,他也不願去費這神,索性笑道:“好賴這些女人的勾心鬥角有夫人處理,為夫還是陪着皇上釣大魚吧。”
眼看裕陵竣工在即,張廷玉突然悄悄遞上密折,告發鄂昌勾結營造司的採辦假造賬目,皇陵的材料費比市面上貴出十倍不止,差價的九成都送進了鄂昌府中。
此事弘曆守得極嚴,也就只有弘晝和他知情,並且吩咐他們只能密查,不能漏出風聲,尤其還警告了李懷玉,若鄂昌貪贓一事傳到玹玗耳中,養心殿的總管就得換人了。
可說到查貪腐之事,在他們身邊耳目最廣的當屬玹玗,除了琉璃廠的蘭亭古墨,還有城內往各處送菜的販子們,都是郭絡羅府最好的眼線。可弘曆偏下了那句聖旨,此事不能將玹玗牽扯景來,無疑令弘晝少了最好的幫手,所以只能把心思用在甯馦身上。
“夫君放心,昨日已經叮囑了幾位打理外面營生的管事,留意最近鋪子裏去了什麼人,買了什麼貨,還交代了他們和有往來的商家也相護通氣,八大胡同也安插了眼線,就鄂昌那性子,但凡手上有易得的銀子,還不拼了命的花。”甯馦八面玲瓏,嫁給薩喇善不過半年就討得闔府上下喜愛,不僅早早接管了府里的營生,還把生意越做越大,如今府里當差的個個都聽她指派。
薩喇善點頭笑道:“有你安排為夫自然放心,可我整日在御前當差,若你又隨額娘進園子小住,恐傳話不方便。”
“皇上也沒說立刻就辦,只讓聽着風收集證據而已,想來沒這麼快有消息,且我還託了雲織姑娘,以她的身手,還怕不能來無影去無蹤的出入御園。”甯馦不緊不慢地打扇,又抽出手帕為薩喇善拭汗。“再說了,皇后只是想把蒲嬤嬤送進暢春園,額娘不過是借口,我且小住上幾日,便稱府中有事也就能脫身出來,不會耽誤查訪。”
看着與自己並肩而坐的夫君,甯馦嘴角不由自主地微揚,複雜的眸底透出滿足的笑意。同為富察家的女兒,她這個不被看重的庶女,比起那自幼金尊玉貴的嫡女,曾經確實處處委屈,眼下卻應該無比慶幸。
女人要遵守三從四德,為了給家族開枝散葉,丈夫納妾不可心嫉,縱然再多不甘也只能忍,但多少還能做到眼不見為凈。
可紫禁城裏,皇室要後宮充裕,繁衍子嗣才能江山永固,三年一度的選秀對紅牆內外的女人來說都是噩夢。尤其是母儀天下的皇后,親自幫皇帝選了女人,還得時刻提醒着皇帝雨露均沾。
但這些都不是最悲哀的,真正的心痛如絞,是要費盡辛苦教會一個不被看中的女人如何討得皇帝歡喜,並親手將其送上龍榻。
皇后安排的蒲嬤嬤是康熙朝時的宮婢,一直跟在教引嬤嬤身邊當差,後來年滿出宮卻已無家可歸,以至於流落秦樓楚館。富察老夫人素來喜歡攏絡被放出紫禁城的宮女,得知有蒲嬤嬤的身世,便為其贖身帶回府中,所以甯馨全部的取悅之術皆乃蒲嬤嬤教授。
如今想方設法的要把這樣的人塞進暢春園,皇后的用心已經顯而易見了,雖說這般拐外抹角讓奴才們猜不透,卻並不代表有些心清目明的人看不懂。
紫禁城華燈初上。
金鈴匆匆返回儲秀宮,遣退了殿內伺候的奴才,悄聲對佩蘭說道:“娘娘,奴才剛去內務府查過,果然如娘娘所猜測。”
佩蘭沉吟道:“皇后這步棋走得可真是隱忍……”
“娘娘,皇上與和親王出去了,從內務府回來時,奴才悄悄繞道養心殿瞧了瞧,皇上應該還沒回來,說不定是去了暢春園。”金鈴眉頭微蹙,遲疑了許久,還是忍不住提醒道:“皇后如此心思,娘娘要不要告知太后?”
“本宮何苦趟這渾水。”佩蘭微微一笑,淡然道:“皇后姐妹上演如此大戲,只怕後面還有讓人更想不到的,咱們看戲就好。”
佩蘭不擔憂玹玗會玩花樣,也並不顧及毓媞會如何看待,因為放眼紫禁城,能讓她在乎的只有那片天。
她的夫君何等睿智,紫禁城內哪一件事沒有看在眼裏,哪一個人不是被他控於鼓掌。
皇后看似隱忍的佈局,或許只是幫皇帝走出了一步重要的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