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圖騰》 第十九章(3)
還沒有跑到巴圖那兒,兩人就看到被野豬群拱開的草地。小河邊、山坡下、山溝里大約幾十畝的肥沃黑土地,像是被失控的野牛拉着犁亂墾過一樣。東一塊西一塊,長一條短一條,有的拱成了溝,有的犁成了田。長着肥草根的闊葉大草,根已被吃掉,干蔫的草葉草棵東倒西歪,有的已被埋進土裏,大片優質草場像是變成了被家豬偷拱過的土豆地。包順貴看了大罵:這野豬太可惡了,要是往後種上了糧食,還不都讓野豬毀了!兩人的馬不敢奔跑了,只能慢慢向巴圖靠近。巴圖坐在山腳下抽煙,大狗們正趴在死豬旁邊啃食。兩人下了馬,只見巴圖身邊並排躺着兩隻完整的野豬,還有兩隻已被狗撕成幾大塊,狗們分頭吃得正香,二郎和巴勒各把着最大的兩條豬腿。兩隻整豬比出欄的家豬小得多,只有一米多長,全身一層稀疏灰黃的粗毛,豬拱嘴比家豬的嘴要長一倍多,但個個長着結結實實的肉,從外表看不出一點骨架。嘴裏的獠牙也不算太長,沒有想像的哪樣可怕。兩頭野豬脖頸上都有狗咬的血洞。巴圖指了指遠處一條山溝說:是兩條大狗先聞着狼味的,就追了過去,一直追到那條山溝,我們就看見一大片坑坑窪窪的賴地,後來又看見了三四隻讓狼吃剩下的死豬骨頭。兩條大狗就不追狼了,順着野豬的味一直追到這個山溝里,轟出一小群豬,大豬有長牙,又跑得快,狗不敢追。我也不敢開槍,怕驚了狼。狗就咬死了這幾隻半大的豬,我把兩條咬爛的豬喂狗了,剩下兩隻全拖到這兒來了。包順貴用腳踩了踩肉滾滾的野豬,笑道:你們幹得不錯,這半大的豬,肉嫩着呢,更好吃。今兒晚上,我請大伙兒喝酒。看來這兒的狼還真不少,明兒你們幾個再能打上幾條狼就更好了。巴圖說:這些野豬都是從幾百裡外的林子裏下來的,那兒野豬多,順着河就過來了。要不是額侖的狼多,這片草場早就被野豬毀了。包順貴說:野豬肉是好東西嘛,往後人多了,多打點野豬,不是可以少吃點牛羊肉了嗎。我們農區來的人還是愛吃豬肉,不太愛吃牛羊肉。桑傑的牛車趕到,幾個人將獵物抬上車。巴圖示意狗們在原地繼續啃食,獵手和牛車先回。營地的柴堆已經準備好,車一到,大伙兒先挑了一隻最大的野豬開膛剝皮卸肉,草原牧民吃野豬肉也像吃羊一樣先要剝皮,而且不吃皮。不一會兒,篝火上空飄起烤野豬肉的香氣。野豬沒有家豬的厚肥膘,但是,肚裏的肥網油不少,楊克學着包順貴,用網油裹着瘦肉烤,那肉烤得油汪汪的滋滋響,遠比家豬烤肉更香。楊克早在獵手們卸肉的時候,就挖了不少野蔥野蒜和野韭菜,這回他也嘗到了香辣野菜就野味的草原烤肉的原始風味,心裏十分得意和滿足。他既看到了陳陣沒看到的天鵝芍藥,又飽餐了草原稀罕的野豬烤肉,回蒙古包后他就可以向陳陣誇耀自己的新奇眼福和口福了。篝火邊,包順貴一邊請大家喝酒,一邊給獵手們大講天鵝美味帝王宴,可是獵手們都搖頭,弄得他很是沒趣。額侖草原的牧民只獵走獸,不碰飛禽,他們敬畏能飛上騰格里的生靈。獵狗們結伴回營,警惕地巡守營地。七個人吃得酒足肉飽才站起身,收拾好剩下的豬,放在一隻鐵皮大洗衣盆里。除了心和肝,大部分的內臟和豬頭都扔到草地上,作為狗們下一頓的食物。傍晚,楊克悄悄離開人群,獨自一人走到可以望見天鵝湖全景的地方坐下來,雙肘支膝,雙手握着望遠鏡,靜靜地欣賞也許在不久后就將逝去的天鵝湖。天鵝湖緩緩波動,湖中西邊的波紋反射着東方黑藍天空的冷色,東邊的波紋反射着西邊晚霞的暖色。波紋輕輕散開,慢慢滑動,一道道瑪瑙紅、祖母綠、壽山黃;一道道水晶紫、寶石藍、珍珠白,冷暖交融,色澤高貴。楊克的眼前彷彿正在上演冷艷凄美的天鵝之死,騰格里撒下了各色寶物寶光,為它珍愛的天鵝和清清天鵝湖道別送行。波紋一道又一道地緩緩先行,像長長序幕中的序曲,讓人不忍看波紋後面的悲劇主角。楊克希望這幕舞劇只有天幕的背景,永遠不要出現主角。但是,墨綠色的葦叢下,一隻只大天鵝還是悄然滑出水灣,一隻兩隻三隻……竟然出現了十二隻,繽紛的湖面與身後的天穹,為它們搭建了巨大的舞台。天鵝們已換上了冷藍色的晚禮服,使得它們頭上的那塊黃色也變成了冷紫色。幽幽天鵝的彎彎頸項,像一個個鮮明的問號,默默地向天問、向地問、向水問、向人問、向世上萬物追問。問號在湖面上靜靜地移動,靜靜地等待回答。然而天地間寂靜無聲,只有水面上的倒影在波紋中顫抖,變成了十幾個反問號,一陣風來,十幾個反問在波紋和波光中破碎……楊克想起了狼,此刻,那一條條兇惡的草原狼,竟然顯得特別可親可敬,它們用最原始的狼牙武器,在草原上一直頑抗到原子時代,能讓他最後看上一眼草原處女天鵝湖的美景,他和陳陣真是現代漢人中的幸運兒。假如狼群的兇猛和智慧再強一些,也許就能繼續延遲人畜對草原的擴張和侵略?而逼迫草原民族去擴張的卻是華夏人口失控的農耕民族。楊克心中充滿了感動和哀傷,還有對狼的感激。狼群的潰敗,將是草原潰敗的先兆,也是人類心目中美的潰敗。淚水模糊瞭望遠鏡鏡頭。處女天鵝湖漸漸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