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第 59 章
購買比例不足,此為防盜章,48小時後撤銷。紀慎語躊躇不前:“我、我來看看你。”
梁鶴乘說:“我等着你呢。”和出院那天說的一樣,我等着你呢。
紀慎語問:“我要是不來,你不就白等了嗎?”
梁鶴乘答非所問:“不來說明緣分不夠,來了,說明咱爺倆有緣。”
眼看雨又要下起來,紀慎語跟隨對方進屋,進去卻無處下腳。一張皮沙發,一面雕花立櫃,滿地的古董珍玩。他頭暈眼暈,後退靠住門板,目光不知落在白瓷上好,還是落在青瓷上好。
梁鶴乘笑眯眯的,一派慈祥:“就這兩間屋,你參觀參觀?”
紀慎語雙腿灌鉛,挪一步能糾結半分鐘,生怕抬腿碰翻什麼。好不容易走到裏間門口,他輕輕掀開帘子,頓時倒吸一口酸氣。
一張大桌,桌上盛水的是一對礬紅雲龍紋杯,咸豐年制;半塊燒餅擱在青花料彩八仙碗裏,光緒年制;還有越窯素麵小蓋盒,白釉荷葉筆洗,各個都有門道。
再一低頭,地面窗檯,明處角落,古玩器物密密麻麻地堆着,色彩斑斕,器型繁多。那股酸氣就來自床頭櫃,紀慎語走近嗅嗅,在那罐子中聞到了他不陌生的氣味兒。
梁鶴乘在床邊坐下:“那百壽紋瓶怎麼樣了?”
紀慎語猛地抬頭,終於想起來意。“爺爺,我就是為百壽紋瓶來的。”他退後站好,交代底細一般,“百壽紋瓶賣了……賣了十萬。”
他原以為梁鶴乘會驚會悔,誰知對方穩如泰山,還滿意地點點頭。
紀慎語繼續說道:“其實那百壽紋瓶是贗品,你知道嗎?”
梁鶴乘聞言一怔,紀慎語以為對方果然蒙在鼓裏,不料梁鶴乘乍然笑起,捂着肺部說:“沒想到能被鑒定出真偽,我看就是瞎眼張也未必能看穿。”
紀慎語剛想問誰是瞎眼張,梁鶴乘忽然問:“你做的青瓷瓶呢?”
紀慎語脫下書包將青瓷瓶取出,他來時也不清楚在想什麼,竟把這瓶子帶來了。梁鶴乘接過,旋轉看一圈,卻沒評價。
屋內頓時安靜,只有屋外的雨聲作響。
六指忽然抓緊瓶口,揚起摔下,青瓷瓶碎裂飛濺,脆生生的,直扎人耳朵。
紀慎語看着滿地瓷渣,驚駭得說不出話。
而梁鶴乘開口:“祭藍釉象耳方瓶是假的,豆青釉墨彩百壽紋瓶是假的,這裏外兩間屋裏的東西都是假的。”
也就是說,當日在巷中被搶的物件兒本就是贗品,還禮的百壽紋瓶也一早知道是贗品,這一地的古董珍玩更是沒一樣真東西。似乎都在情理之外,可紀慎語又覺得在意料之中。他看向床頭柜上的罐子,那裏面發酸的藥水,是作偽時刷在釉面上的。
他挺直身板,說:“青瓷瓶也是假的,我做的。”
梁鶴乘嘴角帶笑:“這些,都是我做的。”
為什麼摔碎青瓷瓶?因為做得不夠好,不夠資格待在這破屋子裏。
紀慎語毫不心疼,如果沒摔,他反而臊得慌。“爺爺,”他問,“你本事這麼大,怎麼蝸居在這兒,連病也不治?”
梁鶴乘說:“絕症要死人,我孤寡無依的,治什麼病,長命百歲有什麼意思?”他始終捂着肺部,腫瘤就長在裏頭,“我收過徒弟,學不成七分就耐不住貪心,偷我的東西,壞我的名聲。我遇見你,你心善,還懂門道,我就想看看咱們有沒有緣分。”
紀慎語什麼都懂了,老頭是有意收他為徒。他原以為紀芳許去世了,他這點手藝遲早荒廢,卻沒想到冥冥之中安排了貴人給他。
不止是貴人,老頭生着病,言語姿態就像紀芳許最後那兩年。
紀慎語頭腦發熱,俯視一地無法落腳的瓷渣,片刻,窗外雷電轟鳴,他扯了椅墊拋下,就着滂沱雨聲鄭重一跪。
梁鶴乘說:“你得許諾。”
紀慎語便許道:“虔心學藝,侍奉洒掃……生老病死我相陪,百年之後我安葬。”當初紀芳許將他接到身邊,他才幾歲,就跪着念了這一串。
梁鶴乘拍拍膝頭:“該叫我了。”
他扶住對方的膝蓋:“——師父。”
雨線密集,絲絲縷縷落下來,化成一灘灘污水,紀慎語拜完師沒做別的,撐傘在院中收拾,把舊物裝斂,打算下次來買幾盆花草。
梁鶴乘坐在門中,披着破襖叼着煙斗,全然一副享清福的姿態。可惜沒享受太久,紀慎語過來奪下煙斗,頗有氣勢地說:“肺癌還吸煙,今天開始戒了它。”
梁鶴乘沒反抗,聽之任之,翹起二郎腿閉目養神。紀慎語裏外收拾完累得夠嗆,靠着門框陪梁鶴乘聽雨。半晌,他問:“師父,你不想了解我一下?”
梁鶴乘說:“來日方長,着什麼急。”
人嘛,德行都一樣,人家越不問,自己越想說,紀慎語主動道:“我家鄉是揚州,師父去世,我隨他的故友來到這兒,當徒弟也當養子。”
梁鶴乘打起精神:“那你的本事承自哪個師父?”
“原來的,既是師父,也是生父。”紀慎語說,“不過……我跟你坦白吧,其實我主要學的不是這個,是玉石雕刻。”
梁鶴乘問:“你現在的師父是誰?”
紀慎語蹲下:“玉銷記的老闆,丁延壽。”
梁鶴乘大驚大喜:“丁老闆?!”他反手指後頭,“你瞧瞧那一屋,各色古董,是不是唯獨沒有玉石擺件?雕刻隔行了,就算雕成也逃不過你那師父的法眼!”
不提還好,這下提起有些難安。
紀慎語直到離開都沒舒坦,回到剎兒街望見丁家大門,那股難受勁兒更是飆升至極點。他心虛、愧疚、擔憂,頭腦一熱拜了師,忘記自己原本有師父,還是對他那麼好的師父。
一進大門,丁延壽正好在影壁前的水池邊立着,瞧見他便笑,問他下雨天跑哪裏玩兒了。
紀慎語不敢答,鑽入傘底扶丁延壽的手臂,並從對方手裏拿魚食丟水裏。水池清淺,幾條紅鯉魚擺着尾,這師徒倆看得入迷,等水面多一倒影才回神。
丁漢白瞅着他們:“喂個魚弄得像蘇軾登高,怎麼了,玉銷記又要倒閉一間?”
丁延壽裝瞎:“慎語,咱們回屋看電視。”
師徒倆把丁漢白當空氣,紀慎語扶師父回屋,繞過影壁時回頭看丁漢白一眼。比起丁延壽,他更怕丁漢白,畢竟丁漢白敢和親爹拍桌子叫板。
也不全是怕,反正不想招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待到晚飯,丁漢白專心吃清蒸魚,可魚肚就那麼幾筷子,其他部位又嫌不夠嫩。筷子停頓間,旁邊的紀慎語自己沒吃,把之前夾的一塊擱他碗裏。
他側臉看,紀慎語沖他笑。
喝湯,他沒盛到幾顆瑤柱,紀慎語又挑給他幾顆。
飯後吃西瓜,他裝懶得動,紀慎語給他扎了塊西瓜心。
丁漢白內心地震,他早看出來了,這小南蠻子北上寄人籬下,可是處處不甘人後,傲起來也是個煩人的。今天着實反常,比小丫鬟還貼心,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丁漢白好端端的,沒被奸,那估計是盜。他壓低聲音問:“你偷拿我那十萬塊錢了?”
紀慎語一愣:“我沒有,誰稀罕啊……”
料你也不敢,丁漢白想。晚上一家子看電視,丁延壽出去鎖大門,再回來時忽然大喝一聲,意在嚇唬門口的野貓。
紀慎語嗖地站起來,下意識低喊:“完蛋了!”
姜漱柳沒聽清,丁漢白可是一字不差,然後整晚默默觀察,發覺丁延壽稍一動作就引得紀慎語目露慌張,簡直是驚弓之鳥。
終於熬到回小院,紀慎語在前面走,丁漢白跟着,進入拱門后一腳踢翻富貴竹,那動靜把對方嚇得一哆嗦。丁漢白問:“幹什麼虧心事了?”
紀慎語回頭,臉在月光下發白:“沒有,我、我以為有耗子跑。”
這理由太二,丁漢白哪肯信:“今天幹什麼去了?”
紀慎語不擅撒謊,但會轉移話題:“我前幾天夢見回揚州了,夢裏有我爸,還有你。我爸怪我不惦記他,忽地不見了,找都找不着。”
說著說著就真切起來,幾步的距離浮現出紀芳許的身影,紀慎語後退到石桌旁,問:“師哥,能再送我一次月亮嗎?”
時效一個晚上,但很有用。
丁漢白望望天:“下着雨,沒月亮。”
前者沒多求,後者沒追問,各自走了。
紀慎語坐在床邊看第二遍《戰爭與和平》,翻頁很勤,可什麼都沒看進去。不多時有人敲門,是端着針線筐的姜採薇。
姜採薇說:“慎語,我給你織了副手套,問問你喜歡襯法蘭絨還是加棉花?”
紀慎語受寵若驚:“給我織的?真的?”
姜採薇被他的反應逗笑:“對啊,我剛學會,織得不太好。”
從前跟着紀芳許,吃穿不愁,可沒人顧及細微之處,紀慎語接過毛線團時開心得手中出汗。姜採薇向他展示:“剛織好一隻,本來勾的木耳邊,感覺漏風,就拆了。”
紀慎語心急地往手上套:“好像有點大。”何止有點,一垂手就能掉下來。
姜採薇窘澀地笑:“我應該先量尺寸,第一次織,太沒準頭了。”
紀慎語確認道:“你第一次織,就是送給我嗎?”
姜採薇被他眼中的光亮吸引住,回答慢半拍:“……是,這兒就是你的家,你在家裏不用覺得和別人有所不同,明白嗎?”
紀慎語點點頭,後來姜採薇給他量手掌尺寸,他支棱着手指不敢動彈,被對方碰到時心怦怦狂跳。
他第一回碰女孩子的手,動一下都怕不夠君子。等姜採薇走後,他哪還記得憂慮,躺床上翻滾着等冬天快點來,想立刻戴上新手套。
姜採薇回前院,一進房間看見桌上的糖紙:“你把我的巧克力都吃完了?!”
丁漢白回味着:“我怕你吃了發胖,胖了不好找小姨夫。”他整天在姜採薇容忍的邊緣徘徊,偶爾踩線也能哄回來,“怎麼樣了,他看着心情好了嗎?”
姜採薇說:“挺開心的,聽我說給他織手套,眼都亮了。”她拍丁漢白一巴掌,“都怨你,突然過來讓我安慰人,還騙人家,差點露餡兒。”
丁漢白拿起一隻,那尺寸一看就比較符合他,笑歪在一旁:“那就多蓄棉花,別讓南方爪子在北方凍傷了。”
他又待了一會兒,回去時各屋都已黑燈,屋檐滴着水,經過紀慎語窗外時仍能聽見裏面的動靜。咿咿呀呀的,唱小曲兒呢,他停下聆聽三兩句,聽不清詞,卻揚手打起拍子。
紀慎語從床上彈起,骨碌到窗邊說:“還是個熱愛音樂的賊。”
丁漢白砸窗戶:“去你的,關了燈不睡覺,哼什麼靡靡之音。”
紀慎語說:“小姨給我織手套了。”語氣顯擺,藏着不容忽視的開心,“我想送她一條手鏈,你能帶我去料市嗎?”
丁漢白問:“我是不是還得借你錢?”
紀慎語猛地推開窗戶,抓住丁漢白的手腕哈哈笑起來,犯瘋病一樣。丁漢白黑燈瞎火地看不分明,只敢湊近,生怕裏面這人撲出來摔了。
手腕一松,紀慎語說:“尺寸記住了,我給你也做一條。”
丁漢白嘴硬:“誰稀罕,我只戴錶。”
窗戶又被關上,聲音變得朦朧,字句都融在滴落的水裏……那我也想送,紀慎語說。丁漢白靜默片刻,道了句極少說的“晚安”。
回房間這幾步,他摘下腕上的手錶。
紀慎語忍不住想,梁鶴乘知道那瓶子是贗品嗎?會不會珍藏許久,一直以為是真的?他鬆開窗棱,惶然轉身,全然忘記丁漢白還在窗外,只顧自己難安。
抬眼瞥見書桌上的青瓷瓶,他又產生新的疑惑,丁漢白連自己做的這件都不能十拿九穩認出來,怎麼能信誓旦旦地認定百壽紋瓶為假?
紀慎語說出心中所想,丁漢白沒答,只招手令他跟上。
一步躍出走廊,丁漢白隨手將背包扔石桌上,兩手空空帶紀慎語去了前院。前院最寬敞,丁延壽和姜漱柳的卧室關着門,門口卧着只野貓。
丁漢白土匪作風,開門氣勢洶洶,把野貓嚇得躥上樹。他領紀慎語進屋,直奔矮櫃前半蹲,蹲下才發覺沒有開小鎖的鑰匙。
紀慎語蹲在一旁:“紅木浮雕?”
剛才還三魂七魄亂出竅,這會兒看見柜子又開心了,丁漢白沒理,在床頭櫃中翻出一盤鑰匙,每一枚鑰匙上有小簽,按圖索驥終於將鎖打開。
他從櫃中取出一花瓶:“你看看這個。”
紀慎語拆開棉套,大吃一驚:“百壽紋瓶!”
熟悉的款識,觸手冰涼滑膩,紀慎語的腦中本就烏泱一片,這下又來一樁奇怪事。丁漢白起身去床邊坐着,說:“我也許分辨不出你那個百壽紋瓶的真假,但我確定這個是真的,所以那個就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