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雌雄莫辨(捉蟲)
正是孟春雨水時分,濕濕綿綿的一場雨過後,天光破開陰翳的雲層,萬物初始,濕涼的風將冒頭破土的嫩葉枝芽吹得東搖西晃,籠罩在空氣中的迷霧化開散盡后,山坳間,只見一道翩翩白影徐徐走出。
白影走得極慢,他的身姿姣美如青鳥,卻走得東倒西歪踉踉蹌蹌,好似酒後喝得酩酊大醉的醉漢。忽然又見他跳了起來,蹦蹦跳跳間,竟是一躍而起,跳動的身形靈活輕巧,比起走路,倒是十分穩定熟稔。
那白影又跳又走,近了看清楚,一席白如皚雪的衣衫襯得人面白唇紅,濃密的烏髮披落在身後。來人皮相細嫩,一雙含水般明凈清透的杏子眼睛,眉梢帶笑,英俊俏麗,叫人看過去竟覺得雌雄莫辯,一時間分不出是男是女。
經過百年修鍊,又得於時運,白細這才化出了他的人形。
他摸摸屬於自己的手和腿,一時半會兒還不能適應短短的四肢變成這副模樣,腦袋暈暈乎乎,人也飄飄忽忽,走起路來兩腿發軟,渾身不着力。
成了人,卻只想如原來那般蹦來蹦去,當真比神仙走路還要來得有趣。
白細連蹦帶走出山坳,萬物生長時,未留意腳下蔓延的草藤,手腳着地撲騰一下摔趴倒地,腦袋直磕,草香沖入口鼻,啃了一嘴的青草。
他趴在草叢沒立即爬起,摔倒摔疼了也不惱,甚至咧開嘴笑,笑時溫柔可愛,含着淚,彷彿有些嬌羞。鼻尖埋在地上左邊湊一下,右邊湊一下,輕輕嗅着青草鮮嫩清新的氣息,過了半晌才縮起手腳慢騰騰爬起來
。
春時草木鮮嫩,滿眼望去綠蔥蔥的。白細低頭,發現身下的草被他壓彎了一片,眼裏頓時湧起歉意,細聲嘟囔了什麼,和被壓彎的草葉賠過不是后,方才踮起腳尖,小心翼翼地離開。
天逐漸放晴,雖有了光,春風十里,不見回暖。雨涼絲絲,風也涼絲絲,白細抖了抖身上的白衣將手藏在衣內,一身衣裳,沒有他的皮毛來得暖和。
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裏去,僅僅憑着直覺沿着山路往外走,路上一簇簇的野花相映綻放,鼻尖瀰漫著淡淡的花香,白細瞧見美麗的花兒便異常欣喜起來。
他一路輕踏避開草木,時而伸手碰一朵野花,與它們說話解悶,這些草木野花雖未修得靈氣能識人言語,白細一個人自言自語倒也頗為愉快,走走停停半日,竟然教他誤打誤撞尋到下山的路,懵懵懂懂的出山了。
山下路岔口邊有一條河,河面約莫十餘尺寬,水流甚急,嘩嘩的水聲教白細聽得口水直咽,大半日過去他早就又餓又渴,當下便顛顛倒倒地往河邊跑去,蹲下身體喝水。
河岸沿邊的濕土鬆軟,白細不知情,重心向下后兩隻腳陷進了河。
腳遭了殃,連帶人也要遭殃。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往河裏一倒,整個人都掉了進去,水花四濺,索性河底不深,白細受到驚嚇,嗚嗚啊啊亂叫一通,手腳撲騰地掙扎爬上岸,人都嚇呆啦。
一番動作下來,他的衣裳全濕透了,頭髮亦濕了大半,濕漉漉的貼在身上,風一吹,白細瑟縮起肩膀可憐兮兮地打了個噴嚏,鼻頭濕潤,眼眶紅了一圈。
白細心想做人沒什麼好的,走起路來顛顛倒倒,喝水還會掉進河裏,又餓又冷,他想他的毛了。
就在白細自憐地想他白絨絨的毛時,耳邊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笑。他驚得轉頭,濕亮的眼睛往周遭環視,並未發現有其他人
。
“誰?”
白細刻意放大聲音壯膽,人卻往後邊的樹榦縮去。
笑聲繼續響起,白細睜圓了眼睛順着聲音的方向望去,一隻棲息在花瓣上的蝴蝶振翅飛了起來,繞着白細來回打轉。
白細跟着它轉,蝴蝶的翅膀色彩斑斕,在光的照映下色澤竟然隨之發生改變,美得炫目。
蝴蝶又開口了,話是對白細說的,“你好笨哦。”
此時白細的眼睛已經黏在蝴蝶上離不開,“你、你能說話啊。”蝴蝶太漂亮了,他連喘口氣都不敢,怕把這山裡唯一能和他說話的漂亮小蝴蝶嚇走。
蝴蝶的笑聲沒停過,自傲回道:“那當然,我能識人言語,只遺憾如今還未能化出人形,倒是你,這麼笨,居然比我早早化形,可氣,可氣。”
蝴蝶一連數落嘲笑他笨,白細不惱,甚至好脾氣地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齒。
蝴蝶停在他肩膀,繼而說:“笨是笨了點,模樣倒挺好看,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白細。”
蝴蝶為白細如實回答的態度取悅,又問:“你是要下山嗎,不識路的話我可以給你引路。”
“下、下山……”白細輕聲低喃,無措地說:“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裏。”
蝴蝶仔細看他,見他不像在說謊,便停在他指尖,好意指點他,說:“怎麼會不知道該去哪裏呢,你都化出人形了,成了人,自然要和人一起生活,下山尋有人的地方落腳。”
白細露出迷茫的眼神,“和人一起生活?”
蝴蝶扇了一下翅膀,“對呀,不然留在深山老林里做什麼,又沒有其他人和你說話,獨自待在這,你不怕寂寞么?”
白細緊張地看他,急急慌慌說:“可我不認識人呀。”
蝴蝶怒其不爭道:“等你下山去不就認識了。”
話是如此,白細心有猶豫。
蝴蝶知他不諳世事,開始循循善誘,“人類有很多好吃的東西,餓了就吃,想吃多少吃多少,飽了就睡,想睡多久睡多久,遇到打雷下雨也有遮風擋雨的房子,想做什麼便做什麼,可比待在深山老林中逍遙快活多啦,你是個人了,不能再與獸為伍。”
蝴蝶提及吃的,白細肚子又餓上幾分,既嚮往蝴蝶話中的美好,又因心性單純心有膽怯。
河水嘩嘩淌動,一條魚被水衝上河岸,落在草叢裏撲騰。白細聞聲趕過去,蝴蝶繞在他身邊飛舞,以為他會把這條送上門的魚吞入腹中。
魚滑溜溜的,白細笨拙地把它捧在掌心,避開濕軟的泥土,小心停在河岸邊,把魚放入水中,看到魚兒在水中暢遊,臉上露出憨甜的笑意。
蝴蝶自認它自己足夠的美麗,這時候不免被白細的一笑迷了心智,沒想到對方傻乎乎,笑起來竟然如此美好。
蝴蝶說:“為什麼要放了它,你現在餓了用它填肚子不好么。”
白細摸了摸癟下去的肚皮,搖搖腦袋,他的善良與單純,全寫在臉上。
蝴蝶摸清楚白細的性子,這下也不忍心數落他,見他望着河面出神,想來心底也是怕的,它心一軟,說:“倘若你不識路,我領你出去,直到你尋到住有人家的地方。”
白細轉頭看蝴蝶,雙目亮如星子,“可、可以嗎。”
他在這深山中目前就認識蝴蝶一蝶,自己沒個主意,別提有多依賴它了。
蝴蝶振了振翅膀,“當然,你現在也是我的朋友了。”
山裡無歲月,穿過一座又一座的山川絕嶺,白衣少年伴着在他身邊飛舞的蝴蝶,不知走了多久,從日升到月落,寒去暖來,走走停停,人間四月芳菲天,一日春光融融,白細立在山腳下駐足遠望。
他經過的道路不再是雜草叢生的原始山路,而是經過修整后寬敞的路道,脫離了杳無人跡的深山,他們走出來了。
蝴蝶從白細的肩膀上飛起來,“你沿着這條道一直走,相信不久后就會遇到人了。”
白細笑眯眯的視線一直追隨着它,又聽蝴蝶說:“小白,我不能陪你走下去了,你心思簡單,可這世上人心複雜,以後遇到了其他人,自己謹記多留份心,別讓人給騙了去。”
聽到蝴蝶不跟他走,白細心急,眼眶差點逼出了淚,忙追着它問:“小蝶小蝶,你為什麼不和我一起走?”
蝴蝶嘆息,“我現在還未化出人形,在此之前觸到人的氣息,那我的修行可就功虧一簣了。”
“我跟你回去!”白細想也不想答道,將蝴蝶捧在掌心,蝴蝶卻飛高了不讓他碰到,罵他傻。
“你再說這種傻話,不就是白費我的一番心意,枉送了你這麼長的一段路么。”
白細難過極了,“不分開不行么。”
蝴蝶在他頭頂上盤旋,哭笑不得,“小白啊,你現在是個人了,就別再與從前那樣留在山裏跟禽獸為伍了,人與人生活,獸與獸生活,你想要活下去,就得往前走,倘若日後我能化出人形,咱們定會有緣再相見。”
蝴蝶能言善道,堵得白細只能流眼淚。他揮淚送走蝴蝶,心裏不舍,悄悄跟回去,被蝴蝶發現,罵了兩句才作罷。
蝴蝶徹底飛遠離開,尋不到斑斕美麗的影子,白細抽抽發紅的鼻子,繼續沿着路走。
路上,白細遇到了趕着驢車的人。
驢車上的村民無意瞟了一眼白細,揉了揉腦袋,低聲嘟囔,“大白天還做白日夢。”這前不着店后不着村的山裏,怎麼還見着白衣飄飄的仙人來了。
白細定睛看着驢車走遠,再看看自己的兩條腿,嘴巴一扁,認命的繼續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