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人皮山匪(十)

10.人皮山匪(十)

山匪除盡,百姓皆大歡喜。

杜雲撐着臉坐在被燒的焦黑的衙門前,身後是已經成了廢墟的洛安城知府衙門。

衙門的捕快大都還在斬頭台上收拾斬刑之後收斂屍體、驗明真身的事,此時就他們幾個人偷懶回來了。

千梵席地而坐,閉目修禪。

杜雲開始閑扯淡,圖柏孫曉師爺聽他閑扯淡。

“依舊不開心,你說,皇上修建錦明寺的錢什麼時候運來?”

圖柏蹲在千梵身旁,低頭拍着他袍角的灰燼,“不知道,你想都別想。”杜大人一撅屁股,他就知道他要放什麼屁,不用問,杜雲惦記建寺的錢好久了。

杜雲看看圖柏,看看山月禪師,嘆口氣,仰頭問師爺,“那本官去弄個募捐,讓百姓捐款如何?”

師爺,“丟臉。”

杜雲抿起嘴,“可衙門總要蓋起來啊,要不然你我住哪裏去。”

“我不住衙門。”圖柏道。

他那兔子洞還是蠻舒服的。

杜雲眨眼,“可山月禪師需住,難不成你讓禪師去住客棧嗎,那裏多吵,而且還…”

他話沒說完,就被圖柏打斷了,“別說了,我去弄錢。”

杜雲立刻眉眼彎彎,“我就知道老圖一定有辦法。”

圖柏啐他一眼。

“圖哥哥,這是我娘讓我給你帶來的。”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梳着朝天辮,奶聲奶氣跑了過來,身後還跟着個大一點的小男孩。

圖柏眨眼,看見一筐子蒸胡蘿蔔,上面撒了一層剔透的糖粒。

“哥哥不認識我了?我是香香。”小女孩見他不接,紅潤的小嘴抿起來,兩隻小手放在一起捏來捏去,可憐巴巴的。

“記得記得,怎麼會忘了。”圖柏臉上一閃而過的茫然,他快速反應過來,接住筐子,揉揉小女孩的腦袋。

孫曉暗暗看了杜雲一眼,後者神色正常,冷靜道,“對呀,兩個月前香香走丟了,還是圖哥哥給你送回家了呢,香香這麼可愛,你圖哥哥當然記得。”

香香期待的睜大眼,“真的嗎?”

圖柏用手指揉揉她毛茸茸的腦袋,“大人和哥哥都不騙人。”

香香破涕而笑,拉過旁邊的小男孩,說,“這是小石頭哥哥,香香帶着小石頭哥哥就再也不怕走丟了。”

圖柏,“好”。他伸手捏起筐子裏的胡蘿蔔,手指間轉出一枚小刀,眨眼之間就將胡蘿蔔刻成一隻憨態可掬的兔子,放到小女孩手裏,“送給香香。”

小女孩雀躍跳起來,圖柏一手拎着一個小東西帶去旁邊的糖人鋪上買糖去了。

杜雲望着一大兩小背影,喊道,“這麼喜歡小孩子,娶媳婦自己生個吧。”

圖柏給他們買了糖人,看着兩個小孩蹦蹦跳跳跑開,把筐里的蒸胡蘿蔔端出來,一人分下去點,不管喜歡不喜歡吃,起碼現在能充饑,他手裏端着留給千梵的,望着漸漸暗下去的天空,稍薄好看的唇角勾了勾,沒皮沒臉笑道,“不成,我要是打算娶媳婦,估計半城的閨女都要嫁給我,我要是挑了一個,豈不是會傷了其他人的心。”

杜雲嫌棄道,“有種你都娶了。”

圖柏咬着胡蘿蔔,“那更不成了,像你這種想娶也去娶不了媳婦的,豈不是會更傷心,圖哥哥就不斷你杜家子孫了。”

杜雲捂住臉,“圖哥哥你還要臉不?”

圖柏,“不要了,省的杜叔叔老的沒臉見人。”

杜雲,“……”

衙門被燒的面目全非,杜雲等幾個常年住在衙門裏的人沒地方可去,幸好街上的客棧一聽此事,便歡歡喜喜站在店門口熱情邀請知府大人上來一住。

圖柏倒是想將千梵迎進他那兔子洞裏,奈何家裏除了一張塵埃厚垢桌子,和滿是稻草桿的床鋪外再無其他,說是家徒四壁,寒酸至極也不為過,他是實在沒臉把這清凈俊雅的僧人帶進去,只好親自挑了僻靜的小客棧,讓杜雲同千梵暫時在此住下。

客棧離他家不遠,夜裏,圖柏巴巴坐在千梵房中,等他結束晚課,熄燈入寢。杜雲在外面拍門,問他什麼時候走,明天要記得去福祥記給他買一斤油栗子當早膳。

圖柏吆喝,“滾去睡覺,就知道吃。”扭頭笑眯眯托着臉頰說,“那家的油栗子剛出鍋的時候熱乎乎的,配上清粥味道極好,我明日買來給你嘗嘗。”

千梵被他看得不知為何臉上發熱,輕聲道,“有勞圖施主。”。

第二天天剛亮,圖柏就醒了,撥撥自己無力垂着的右耳,擼了下豎起來的左耳朵,擺擺圓尾伸個懶腰,舔舔爪子洗了臉就出門了。

福祥記第一鍋出爐的油栗子又熱又燙,軟糯的栗子香味勾的人發饞,杜雲下樓就看見圖柏手邊起碼放了有三斤的油栗子,他蹬蹬蹬跑下樓,幾乎要熱淚盈眶,“老圖,你對我真是太好了,還給我剝好了,怎麼這麼客氣。”

圖柏打掉他來抓栗子肉的手,“自己剝去,這不是給你的。”

一股清淺的檀香佛來,圖柏站起來,招手,“早齋備好了,來吃吧,栗子我也剝好了。”

杜雲用勺子舀白米粥,瞥了瞥風姿卓絕溫雅清淡的僧侶,本想說點什麼,被千梵一身清凈感染,心裏那點鬱悶頃刻掃了精光。

見師爺和孫曉進來,圖柏將栗子分出兩個油紙帶,讓他二人帶回家給媳婦和老娘嘗嘗。

“去哪?”杜雲見圖柏起身。

“路上買了羊奶,讓小二去熱了,我拿去給芸娘,你們少吃點,給她母子倆留點。”他邊說邊往灶房走,沒走兩步,客棧外急匆匆跑進來個捕快,看見他們都在,趕忙說,“大人不好了,祝鴻的屍體沒了。”

斬首示眾的屍體是要在行刑之後驗明正身的。犯重罪的人,非官非貴可交由義莊處理,反之則需上報朝廷,由朝廷和官宦世家做主商量如何處置屍首。

而祝鴻顯然是後者,不論他生前如何,屍首歸不歸自家祖墳,還需皇帝親自定奪。

如今屍首這一丟,若讓有心人抓住把柄,難免會懷疑起可是這屍體有何貓膩。

圖柏說,“都愣着幹什麼,快去找啊。”

往外頭走,還沒跨出門檻,身後杜雲忽然一拍桌子,震的碗筷都跟着抖了抖,“圖柏!你告訴我,你到底答應芸娘什麼了,先前她還苦苦哀求本官要親手行刑,後來為何就又不說此事了!”

圖柏臉色發青,環着手臂,“什麼都沒答應。”

“你沒答應?你敢說你沒答應,本官揍死你。”杜雲抓起桌上的碗筷,頓了下,換成了栗子殼,呼呼啦啦往圖柏身上砸去,“還有沒有規矩了!你給本官氣死得了,我砸死你!”

再來十斤的栗子殼也砸不傷人,圖柏冷着臉站着不動任由他隨便砸,眼前一片青色拂過,有人擋住了他。

千梵背對着杜雲,替圖柏擋去所有的栗子殼,一雙墨色眸子清透的看着圖柏。

圖柏眉峰一抖,伸手撫去他肩頭的栗子殼,不悅的探出頭,“看準了再砸行不行。”

杜雲被孫曉和師爺各按着一隻手臂壓在桌子上哇哇直叫。

千梵握住他輕撫自己肩膀的手腕,溫聲勸道,“莫要生氣。”

圖柏瞥了瞥唇,“氣他個大腦袋,我才不氣。”他帶着千梵走遠一點,站在客棧門口,說,“不就是一具屍體嗎,你讓她處置怎麼了。”

杜雲大喊,“規矩,規矩,你丫的懂個屁規矩。”

平常圖柏也粗俗,啥話都敢說,但千梵在身邊,他就覺得一絲一毫的穢語都好像會沾臟如濯濯青蓮般的僧侶,不悅的擰起眉,“你給我好好說話。”

杜雲一指大門,“快給我出去找回來。”

圖柏拉着千梵就走,“去就去。”說完扭頭就走了。

客棧里被他們這一鬧騰,栗子殼掉了一地,杜雲臉還貼着桌面,哼哼道,“放手。”

孫曉和師爺將他放開,“大人,您別生氣了,圖哥也是好意,祝鴻就這麼死了,讓誰能甘心。”

杜雲抓起栗子,慢悠悠剝開丟進碗裏,呼嚕嚕把湯喝完,“我明白,就是想讓他知道知道當好哥哥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他拍拍手站起來,“走吧,我們也去看看,別讓芸娘和孩子出事。”

洛安城大街上,圖柏邊走邊看千梵身上還有栗子殼,皺着鼻子幫他捏去,“她一個人特別可憐,親眼看着夫婿孩兒受此極刑,又受辱生下孩子,我就怕她想不開,做出點傻事來,才答應她的。”

圖柏設身處地想一想,就覺得芸娘將來的路該有多艱難,心裏那揮之不去的傷口興許一輩子都癒合不了,他是想,若是將祝鴻的屍首交給芸娘處理,她發泄過後,會不會就能帶着么兒好好活下去了。

他不知道自己做錯沒,神采飛揚的眼睛黯了下來。

千梵從沒見過這個人垂頭喪氣的模樣,看着他毛茸茸的發頂,伸手想摸一下。

他也的確伸出來了,衣裳發出摩擦聲,圖柏歪頭疑惑看着他要抬不抬的手。

最後,千梵只好紅着臉放了下來,雙手合十,念了句阿彌陀佛。

他們一路從客棧尋到芸娘住的簡陋的茅草屋,屋前栓着的母羊老遠看見圖柏就咩咩咩叫起來,熱情的不行。

圖柏卻沒母羊的心情,愈靠近那間孤零零佇立在田野間的屋子,心裏就愈往下沉了三分。

總感覺是不是他做錯了。

杜雲和孫曉師爺隨後追上,面面相窺,也是陰雲滿容。

田間吹來一陣帶着血味的風,將本就破爛不堪的茅草屋吹得更加搖搖欲墜。

圖柏神情一動,大步跑了過去,在看到充當門扉的厚棉簾的下擺時,他的心狠狠揪了起來。

原本就臟污的棉布帘子下氳着一層濕漉漉的深色水漬,水痕還在一點點往上氤透棉簾。

濃郁的血味隨着棉簾來回佛動飄了出來,濃烈而腥惡。

站在最前面,圖柏喉結滾動,透過棉簾被風吹開的縫隙往裏面看了一眼,頓時閉上了眼。

“施主。”

“老圖看見啥了?”

圖柏睜開眼,聲音從喉嚨里乾澀擠了出來,“我進去,你們別跟來。”

千梵低聲道,“我與你同去。”

圖柏轉過身,用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他,“答應我,別進來,別進來好不好,我不想讓你看見。”

千梵和他對視,眼裏一湖幽靜的碧水泛起不易察覺的漣漪,半晌他輕聲道,“好。”

圖柏彎了下唇角,深吸一口氣,掀開棉簾走了進去。

屋子裏昏暗看不清楚,圖柏避開地上大灘大灘的血漬和不知名的身體組織,脫了衣裳蓋住蜷縮在角落裏的女人。

芸娘從恍惚中掙扎睜開眼,看見他,緩緩笑了,她笑的很溫柔,將懷裏的嬰兒給圖柏看。

原本瘦瘦弱弱總是哼哼的小東西此時緊閉雙眼,小臉青白,渾身冰涼。襁褓拿開,圖柏看見一把匕|首深入她腹間,傷口中血水汩汩。

圖柏將她抱起來,澀聲說,“我帶你去看大夫。”

芸娘抱着孩子將頭輕輕靠到他肩上,低聲喃喃,“謝謝。”

圖柏咬緊牙關。

芸娘閉上了眼,好像在做一場美夢,乾裂的雙唇喃喃,“祥哥…橙兒…”

圖柏握緊拳頭,轉頭看着昏暗的桌子上整齊穿着衣裳的人皮和地上一具血淋淋沒有頭顱、沒有皮囊、血肉模糊的屍首,低聲說,“走吧,你沒牽挂了。”

田野的風嗚嗚咽咽。

千梵看着圖柏用衣裳裹着人抱了出來。

“你——”

圖柏搖搖頭,單手從懷裏摸出火摺子,仰手朝身後丟去,

火摺子滾落在屋子乾燥的茅草上,剎那間着了起來。

火光衝天,焦黑味壓過了鮮血的味道,留下滋滋燃燒晃動的火舌。

圖柏抱着懷裏逐漸冰涼的身體,沒回頭再看一眼,“走。”

其餘人應了一聲,跟在他身後。

孫曉牽着母羊,無意間抬頭,看見從圖柏懷中垂落一隻女人的手。

映着火光,孫曉清楚的看見那隻手彷彿被血水和骨肉中浸泡過一般,佈滿粘稠的鮮血,猩紅的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但他莫名覺得那隻手很柔軟,在還未遇見噩耗之前,她的丈夫定然從來沒讓那雙手做過重活粗活,他想起圖柏進屋前的神情,轉身望着被火焰吞沒的茅草屋,突然想起杜大人曾讀給他的詩——嗟余隻影系人間,如何同生不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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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就是這樣的兔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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