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2 章 第十五、十六章和大結局
第十五章
最近,宿郢發現戎紀在空間裏待的時間越來越多越來越長了,他就像個沒什麼事兒的閑職人員一樣天天“留宿”在小木屋裏,跟宿郢一起守着這棟假的家,吃着假飯,睡着假覺,養着條假狗,出去看一場沒什麼意思的假電影,在空無一人的假街上散着沒什麼作用的步。
兩個人都心知肚明這一切是假的,但兩人都默契地保持了沉默,沒人戳破這個事實。
如果戳破,那愛人成了假人,愛情也就成了假愛。
這裏的一切都是假的的話,那在這裏度過的所有時光,就失去了它的意義。
意義對於一個活生生的人來說是很重要的,即便是戎紀這樣的人造人,也難逃其影響。
“今天想吃什麼?”宿郢興緻勃勃地問他。
戎紀對宿郢做出來的假飯很是捧場,從來都是吃得碗底乾淨,饒是面無表情也不影響他表現出對其手藝的讚美。
“麵條。”戎紀說。
“哎?又是小面嗎?你都連着吃了兩三天了,不膩嗎?”宿郢雖然嘴上那麼說,但還是挽着袖子準備去廚房和面。
戎紀向來秉持着沉默是金的態度,不到必須回答的問題時他都不會說話,這種膩不膩的問題在他看來是無意義的,所以一般情況下是不會回答的。
剛開始宿郢還不習慣,後來見他沉默多了,也就不求他回應了,常常自顧自地問自顧自地回答。
但今天也不知怎麼的,戎紀給捧場了。
“真的是一點兒沒變,喜歡吃的東西天天都要吃,非得吃傷了才……”
“不膩。”
宿郢正說著,聽到對方岔過來的話愣了一下,回頭看他。
只見戎紀筆直端正地坐着,不苟言笑地又重複了一遍:“我還想吃麵條,不膩。”
現在的戎紀跟以前是大不一樣了,雖然還是沒什麼表情,但是他說起話來卻不再像曾經那樣跟個機械人似的死氣生硬了。
語言裏的情緒豐富了起來,會開始使用“我想”“我不想”“我更傾向於”這樣帶有情感色彩的詞了,也開始不斷地有了個性化的要求。
比方說現在,他會在一堆選擇中選一個“我想”,而不是“無所謂”“根據分析,我認為”。
宿郢笑着感慨道:“我說錯了,你可不是一點兒沒變,而是變得太多了,想當初你小的時候,我每次問你想吃什麼,你都說……”
【隨便,反正都是假的。】
“隨便,反正都是假的。”戎紀道。
宿郢挑了挑眉:“你還記得啊。”
戎紀說:“我記得所有的事。”
“所有?你確定?”
戎紀點頭。
“那我考考你。”宿郢饒有興緻地摸了摸下巴,想了想,問他,“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嗎?”
“記得。”
“哦?是怎麼樣的?”
小白在外面溜了一圈兒后衝進了小木屋裏,興奮地在戎紀腿上爬上爬下,戎紀不僅縱容它撒潑,還把它抱上了腿。
“全是黑色,什麼都看不到,我只能聽到你的聲音。”戎紀摸了摸小白的頭,小白在他的指頭上蹭來蹭去,蹭了兩下又伸出舌頭來舔,戎紀就伸着指頭讓他舔,“我那時候想,你很沒用,我沒有從你這裏接受到任何有效的治療,我只是因為答應了西斯理博士,所以才每天來這裏。”
宿郢想了想,道:“嗯,那時候的你確實很……配合。”
每天都像應付作業一樣來到一個黑暗的空間,見一個沒有形狀的數據人,回答一些毫無意義的問題。那時候的戎紀比個機械人還像機械人,無論什麼樣的情感在他這裏都是石沉海底,激不起他內心的絲毫波瀾。
到時間就來,到時間就走,絲毫不留戀,沒有任何反饋。
一度宿郢是心灰意冷的,他以為他要跟戎紀就這樣無趣地耗上十年。
“直到你在黑暗裏出現。”戎紀把手伸到小白的嘴裏,小白親昵地含着他的指頭跟他玩,生怕咬着他,“那時候你看着我的眼神,很冷漠。”
宿郢愣了愣:“冷漠?”
怎麼可能。
戎紀沒有再說話。
這個世界的宿郢不冷漠,是因為他們已經一起度過了這麼多個的虛擬世界,而當初剛剛誕生的宿郢並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最初的宿郢出現時,他也會關心他、安慰他、擁抱他,但所有的一切都抵不過那雙無情冷漠的雙眼。熱切的話語和冰冷的眼神讓戎紀明白,這一切都是假的。
那是程序設定好的關心,寫入數據的安慰,以及合乎計算的沒有溫度的擁抱。
那時候的戎紀就很清楚,西斯理做出來了一個失敗的東西。什麼治療程序,狗屁都不是。
但是那時候的戎紀同時也很明白,除了這個失敗的治療軟件,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任何人會來聆聽他的心聲,會來關心他每日的飲食起居,會給他一個沒意義的安慰,或者……給他一個無條件的擁抱。
他太清楚了,所以就將就着用了它。
用到後來,就成了習慣,這個失敗的治療程序就成了他生活里的一部分。
作為一個幾乎沒什麼情感需求的人造人,戎紀其實並不太需要一個治療軟件來給他帶來什麼情感安慰,他會留下宿郢,單純只是因為無聊。
這個世界太無聊了。
就像有些人會寫日記來記錄自己的一天一樣,他選擇向宿郢訴說自己每一天的點點滴滴,不會有人反駁他,也不會有人命令他,只要安安靜靜地聽他說,他就覺得很舒服。
彷彿有人分享了他的無聊,這無聊就減少了。
僅此而已,也沒什麼別的作用。
所以後來因為傷人的事,宿郢被當著他的面銷毀了,他也覺得沒什麼。畢竟對於他來說,宿郢不過是一個記錄他日常流水賬的工具罷了,沒什麼別的作用。
他剛開始確實是這麼認為的。
一切有了變化是在大戰發生后。
雷歐和戎先因為他的絕情而死去,無數人在戰火中粉身碎骨飄灑在宇宙中,他挨了費璐亞的一記耳光,受盡無數人的唾罵。
大家罵他是個無情無義的人,說他是個來自地獄的魔鬼,嘲諷他是個理智過頭的機器。
他承受着傷亡者家屬對他的所有指責辱罵,同時肩負着戎先交給他的守護華鷹的沉重責任,傾盡全力去保護那些將他視為惡魔對他避之不及的人民。
從那時候開始,他開始想要說話了,可是又不知道要跟誰說。於是,他想起了那個被銷毀的治療程序。
戎紀讓西斯理把治療程序重新編出來,但重新編寫出來的治療程序失去了所有的功能,它連一開始的詢問關心功能都沒有,更不要說什麼安慰擁抱,它唯一能做的,就是讓他進入到那片黑色空間裏,安安靜靜地與世隔絕地待着。
他把這個隨機命名為“宿郢”的治療程序做成吊墜隨時攜帶在身邊,閑了的時候就進入那片漆黑的空間裏自言自語。
沒日沒夜的自言自語,想到什麼就說什麼,說了很多很多,多到戎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那麼多話。
就這樣,在黑色空間中度過了幾年後,戎紀終於把話說完了。
他又開始沉默。
而這個治療程序,也永遠不會對他多說一句。
沉默到了最後,他就病了,會時不時地暈過去,會不分場合地大腦空白、失去思考的能力。病得連白令這人造人之父都開始焦慮,生怕他突然死了華鷹沒人接手。
於是白令找來了西斯理,兩人開始給他治病。
西斯理看他這樣依賴那個沒什麼用的治療程序,便花了大把的時間去研究虛擬世界的構成,給他搭建了一套虛擬治療程序。
虛擬治療程序中分為九個單元,除了第九個單元是自由發揮自己搭建以外,其他的都是編寫固定好的。
所有單元均模擬真實世界的人類和故事,可以讓戎紀在虛擬世界中體驗到不同人物的情感和生活,以此來刺激他本身的情緒,引導他體驗正常人類的情緒反應,幫助他學會正常的情緒整理和表達,最後達到治療的目的。
編寫好的故事當然是機械又可笑的,編寫好的情緒也令戎紀感到陌生。
他剛開始無法在虛假的故事裏帶入自己,總覺得格格不入,所以西斯理便在治療期間將他的記憶鎖定,治療過程中,他想不起任何現實中的事,但治療之後,他能夠回憶起所有體驗過的故事。
所以,當他第一次治療結束后,回想起在虛擬世界中經歷過的一切時,他的內心終於有了難得的波動。
他跟西斯理說:“我想再見他一次。”
“誰?”
“宿郢。”
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
沉溺於虛擬的感覺非常好,但回歸現實后的空洞和失落又讓戎紀感到難以忍受,尤其是後來,當他得知這個虛擬的人工智能程序擁有了自主意識后,那種巨大的荒謬感讓他無所適從。
他覺得,自己就是戎先嘴裏的懦夫。
【這一切都是假的?】宿郢在擁有自主意識后,第一次見到真實世界時,對他發出了痛心的疑問。
【是。】
【我是什麼?】
【治療工具。】
【工……具?】
【是。】
他看到屏幕上顯示的宿郢的臉上浮現出人性化的神情,那種愛恨交織的複雜情感,連他這樣的人造人都沒有能力表現出來。
宿郢明白一切后,含着淚問了他一句話:“你愛我嗎?還是只拿我當工具?”
戎紀還記得當時自己的回答。
他說:“你本來就是工具。”
作為一個人類,他不願意承認自己已經懦弱到需要跟一個虛擬程序發生情感聯繫的事實。
“我明白了。”
宿郢只說了這麼一句話,便當著他的面心灰意冷自毀了。
那一瞬間,戎紀的心跳都停止了。
他找來西斯理沒日沒夜地瘋狂搶救后,終於千辛萬苦地留下了宿郢的核心數據,將之重塑。
而宿郢恢復過來后,再一次問他:“你愛我嗎?”
不過是多沉默一秒,他就眼見着那團人形數據在他眼前再次灰飛煙滅。
*
“好吃嗎?”宿郢笑着坐在桌旁,看着戎紀吃面。
戎紀點點頭。
“喜歡嗎?”
戎紀再次點點頭。
“我好不好?”
戎紀頓了頓,點了一下頭。
一般不表達情緒的人突然不尋常地表達出自己的情緒和意願,總是會讓人在感動之餘產生許多疑慮。
經歷過一次次分離的宿郢對這些信息總是很敏感的,彷彿有這樣的直覺,微笑過後一陣陣不安開始在心中此起彼伏地湧起。
看着戎紀那張日漸蒼白憔悴的臉,他將到了嘴邊的問題咽了下去,換成了輕鬆的調笑:“那我這麼好,你愛……你喜不喜歡我?”
他本來想說“愛”,但是他總覺得戎紀不會懂這個詞,於是換成了跟喜歡吃面一樣等級的“喜歡”。
戎紀吃完面,把空碗推到桌子中央,看着他半晌沒說話。
宿郢被他直直的眼神看得有點尷尬,緩和氣氛地笑了笑,跟他開玩笑:“你要不喜歡我,我就不給你做面吃,你可要慎重選擇啊。”
戎紀的神情看起來是相當慎重了,他沉默了一會兒,猶豫着問他:“如果我說了你想要的,你……”
他抿了抿嘴。這樣的小動作在這位向來沉着穩重的年輕領袖身上相當罕見。
“我怎麼?”
戎紀隔了好一會兒才搖搖頭:“沒什麼。”
宿郢不滿地湊過去:“什麼沒什麼,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這麼多年相處下來,他現在倒不太怕戎紀了,反而會時不時地逗他,想看看他這張死人臉上出現的一些有意思的波動。
“我已經回答了。”
“回答什麼?我怎麼沒聽到?”
“說了。”
“唔……“如果我說了你想要的”,你是說這一句嗎?”宿郢跟戎紀挨得近近的,胳膊肘撐在桌上,直勾勾地盯着他,伸出一根指頭把這不苟言笑的機械人的下巴挑起來,“這明明是一句假設,不算數。”
但戎紀嘴抿得緊緊的,死活不再開口了。他正要把宿郢的手拉開時,聽到宿郢繼續說:“行吧,你不說話也行,那就給我笑一個。”
戎紀睜大眼。
宿郢把手拿回來,伸出兩個食指,在自己的兩邊嘴角向上划拉,然後嘴彎了上去,露出個露齒笑來:“我說過,喜歡的時候會開心,開心就是,我看到你會想要笑。”
他在自己的臉上比劃完,又把指頭伸到戎紀嘴邊:“你要是喜歡我,就對我笑一下,這麼多年了,我都沒見你笑過。”
戎紀張了張嘴,眼神低了下去:“我不會。”
“不會?”宿郢笑了起來,“不會就學,來,跟我學怎麼笑。”
說著,宿郢有對着他比劃,給他示範怎麼笑。只可惜戎紀是個不合格的徒弟,他繃著一張臉,越看越嚴肅。
宿郢教了一會兒沒把人教會,覺得自己一個人唱獨角戲也怪沒意思,於是也恢復到不笑的樣子。
“看我的臉,你現在就是這樣的表情,你看看,我如果天天這個表情對着你,你會開心嗎?哦對了,你肯定不知道什麼是開心……換個例子,如果你說你想吃面的時候,我不給你做,你……估計你也無所謂……你可真是個難搞的傢伙,反正你要麼說喜歡我,要麼對我笑,如果你都選不,那就從現在開始你永遠都不能看到我……”宿郢耍賴似的威脅對方,其實只是開玩笑,但開着開着就停下了。
他看到戎紀的眼裏看到了波瀾。
接着,他看到了對方緩緩地、僵硬地揚起的嘴角。
那種不像笑的笑,讓他想起了楊非。
非常不巧,他剛剛的話,戳到了戎紀這個鐵人唯一的痛點上了,戎紀的心臟,疼得一跳一跳的。
“笑了。”
第十六章
【數據接收完畢,請將軍及時離開虛擬世界。】
正跟宿郢一起窩在沙發上看電影的戎紀選擇性地忽視了這條外部世界傳來的消息,假裝什麼都沒發生。
“這電影怎麼樣?”電視裏放的是楚門的世界,電影畫面是從他記憶中提取出來的,不是特別完美,但是很完整地講述了整個故事。宿郢帶着戎紀看完后,試探性地問他的意見。
戎紀記得一切,他也清楚對方問出這話的目的。他反問道:“你認為呢?”
“我認為?”
“如果你是楚門。”戎紀明知答案,還是又問出了口。
果不其然,他聽到宿郢說:“我會作出跟楚門一樣的選擇。”
是宿郢能做出來的選擇。
本來只能在這個世界最多再停留五年,但是介於強烈的想跟宿郢待在一起的渴望,戎紀在這個世界足足停留了二十來個年頭,其中十年是跟宿郢待在一起的,算上最開始的三年,再加上後來宿郢蘇醒后的七年。
到最後的時候,連宿郢都看得出他的狀態差到不得不離開這個世界了。
整夜整夜地睜着眼不睡覺,怕自己睡過去醒不來,怕醒來以後這場綺麗的夢徹底結束。
夢中二十來年,現實中就是二十多天。
原本每日十小時的治療時間是跟現實同步的,而經過加速后,現實中的一天便成了虛擬世界中的一年。饒是這樣,也熬不住現實時間的流逝。
這些年來,戎紀在虛擬世界上花費的時間太多了,他的精神力越來越差,已經漸漸無法附和這樣的消耗強度。
這已經不是治療了,而是反過來拯救宿郢——他要儘可能地拖延宿郢徹底想起一切清醒過來的時間,在對方想起一切開始自毀之前,保證宿郢的核心數據完整地傳輸出去。
好不容易破壞了對方的自毀系統,他不能讓一切功虧一簣。
最後一天要離開的時候,戎紀困到眼睛都睜不開了。他的大腦一片空白,茫然地睜着眼睛瞪着窗外的明晃晃的日光。
“你還有多久離開這個世界?”
“今天。”
“現在嗎?”
“隨時。”
白令在他旁邊,聰明得不像個虛擬出來的假人:“我就知道你不屬於這個世界,你不屬於,你的那個機器……好吧,那個宿郢也不屬於。”他伸了個懶腰,“別用那種眼神看我,你以為你是第一代人造人嗎?你可不是,在你之前還有一個。”
他指了指自己:“把你製造出來之前,我就是那個實驗品,我拿自己做過那麼實驗,還是你技術意義上的父親,腦子可不比你這個小傢伙笨。”
戎紀起身:“我不想跟你多說,還要跟宿郢告別。”
白令撇了撇嘴:“嘖,真無情,就知道惦記你那個更無情的機器小情人。”
戎紀懶得跟他廢話:“雖然不知道你是什麼時候又是怎麼進入到這個世界的,但是我現在已經不想了解了,勞煩你進來提醒我,你出去後跟西斯理說,這是最後一天,讓他做好一切準備。”
“我希望你這次說話算話,要知道你拖了可不止一天了……”
話還沒說完,戎紀就當著他的面暈了,直直地朝着地面倒了下去。
*
昏迷中的睡夢裏,戎紀去見了宿郢。
他出現在一片花海中,看到了花海中央抱着小白狗坐在小木屋門前等他的宿郢。
宿郢看到他來了,連忙起身,但話還沒有說出口,他就看到戎紀的身影像舊了的電影,橫向拉扯了起來。
這一天宿郢提心弔膽地等了很久,真到了這個時刻時,反倒沒有那麼害怕了。
他看着身影逐漸模糊的戎紀朝他走過來,走到他面前的時候,腳下已經開始虛化了。
“沒關係的,我們還會見面。”戎紀跟他說。
“你現在很了不起,還會這樣安慰我了。”宿郢勉強笑了下,“好歹這回是提前通知了,也算不錯……下次見面……”
他說不下去了,嗓子裏哽着東西。
戎紀想說這是最後一次,沒有下一次了,但他又開不了口。什麼都沒想起來的宿郢還深深地愛着他,這樣深切的愛讓他說不出一個殘忍的字眼來。
“你有什麼話想說嗎?”宿郢問他。
戎紀張了張嘴,又閉上,欲言又止了好幾次。
最後僵硬地問出來一句不倫不類的話:“你還想看我笑嗎?”
宿郢眼裏一片朦朧,他笑了笑:“好啊,你笑給我看。”
戎紀憋了一會兒,屁都沒憋出來一個,反倒把臉憋得又僵又冷。
他抿抿嘴,伸手替宿郢擦掉眼淚,硬邦邦地說:“這次笑不出來。”
“那怎麼辦?”宿郢看到他的小腿已經消失在了半空中,分離在即。
戎紀的手被宿郢緊緊地攥着,攥着攥着就沒了知覺,低頭一看,手指也消失地沒有了。
本來戎紀是想過的,如果是最後一次的分離的話,他一定要說點什麼讓宿郢記住他才行,但是事到關頭,嘴裏的話跟沉了深水潭底一樣,什麼都撈不出來。
眼看最後的時間就要過去了。
“你能不能再問我一次。”他說。
“問你什麼?”
腿已經徹底消失了,殘缺蔓延到了上身的軍裝,胸口的勳章。
戎紀說:“你可以問我,我愛你還是拿你當工具。”
這個話出來的瞬間,宿郢的眼淚就流了下來。他一下子明白了戎紀的未盡之言,同時,也明白了很多事。
從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開始,宿郢就思考了很多事。比方說這個世界沒有任務期限也沒有要求的送終任務,比方說戎紀平靜地看着他被銷毀的情景,比方說“楚門的世界”,比方說第三個世界中出現的那些跟他相貌類似的人,再比如送終任務的終端——死亡。
他想了太多,甚至想到自己的存在到底是什麼。
自從進入這個世界,他從未停止過猜想,卻又一遍遍地告訴自己不要多想。他不是個傻子,猜到了太多的東西,但又不願意去相信。
他忍着眼淚,說:“我不問你是愛我還是拿我當工具,我就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
“我們還可以再見面嗎?”他問。
直到完全消失,戎紀都沒有明確回復他,但在消失前,他衝著他微微地笑了一下。
從四散的光點中,微不可聞的聲音傳了出來。
隱隱約約的像是“我愛你”,仔細想想,又像是“不可以”這三個字。
*
戎紀消失后,宿郢在小木屋裏靜坐了一整天,沒有再等來戎紀,更沒等來腦子裏響起的任務結束提示音。
小白安靜地趴在他的腳邊,精神不太好。
第三天時,宿郢毀掉了他造出來的這個虛擬世界,將一切回歸黑暗。
小白從他懷裏消失的那天,宿郢知道他來到了新的世界,雖然新的世界也是一片黑暗。
*
在這樣無邊無盡的黑暗裏,他度過了沒有任務目標的十年。
————
大結局(一)
沒有任務的十年是怎麼過去的,宿郢自己也不清楚。
這片沒有顏色的空間裏彷彿也沒有時間,他分不清早晨黑夜也弄不清東西南北,就像當初進入一片漆黑的治療空間的戎紀,他剛開始還會漫無目的地走,後來發現走不到盡頭,於是就停下了。
醒了睡,睡了醒。夢像沒有盡頭。
這不是他自己的程序空間,所以他沒辦法改變這裏。
眼睛睜開和沒睜開一個樣,走路和不走路一個樣,好像在動,又好像一直在原地。不吃不喝也不會死,不睡不眠也沒有任何影響。
在這樣極度安靜又無聊的環境裏,難免想起很多事。
他想起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出生又不知什麼時候變成了大人的過去,想起自己無休止的生命和穿越,想起那個貿然出現在他腦海中的任務系統,還想起曾經被操控過的“動心”以及他那些似真似假的愛情。
他想到了自己曾經愛過的那些人:周卑、趙果、柏城、方一、楊非、許圍、褚嚴還有……戎紀。
每一個都不是完美的戀人,一個比一個古怪,一個賽一個孤獨。
身患愛滋病被人唾棄的周卑,因性向而感到迷茫對他人施加暴力的趙果,一輩子住的柏城,明明不是卑微之人卻嘗盡了卑微之苦的方一,孤獨到浮誇的楊非,被困在幾個人格之中痛苦掙扎的許圍,看着愛人一次一次走向他人的褚嚴,以及最後的那個……不懂情不懂愛連高興都不知道為何物的戎紀。
從上個世界開始,他就一直在想,他自己到底是什麼?
是人類嗎?
但生死不由己,愛恨不能控。
可不是人類又是什麼呢?是人工智能嗎?像上個世界那樣,一個可以治療病人的奉獻型人工智能,功能則是無條件地愛別人,用無止無盡的生命去愛。
人工智能的話,就能有無休止的生命,就能夠在不同的虛擬世界中跳躍,有打遊戲一樣的任務發佈,還有可以操控的愛情。
治癒完畢,病人離開治療空間,留下他這個“醫生”一人,完成最後的送終任務,達成圓滿。
看起來很荒謬,但這個最荒謬的解釋,卻最像是真的。
不知道是怎樣的混蛋才能想得出這樣絕妙又殘忍的治療方式……絕妙地治癒了病人,殘忍全都留給了他。
宿郢到現在都記得,他第一次面臨“失去”時是怎樣的心情。
殯儀館裏的火工問他:“還有撒子話要最後跟逝者說的嗎?”
他當時有點懵,想不到要說什麼,就搖了搖頭。
那火工是個沒什麼文化的農村大叔,干皮黃瘦的,手上卻有力得很,他一見宿郢搖頭,便抄起胳膊一使勁就要把周卑給搡進火化爐裏頭。
“等等!”他一下子攔住,“還有,還有話。”
雖然他也不知道還有的話是什麼話。
火工似是見慣了他這種優柔寡斷的家人,操着一口方言普通話不走心地安慰:“人死不能復生,人這一輩子或早或晚總要走這麼一遭的。”說著,就要離開,“要不你再說幾句,把話說完我再……”
“……算了,也沒什麼要說的了。”
最後他還是什麼都沒有說,讓周卑爽爽快快地進了那火爐子。一把火燃起,燒掉了曾經那個會說會笑會趴在他懷裏說愛他的孩子。
那之後,好一段時間裏,他都會做噩夢。
有時候是夢到周卑在湍急的河水裏向他求救,有時候是夢到周卑在大火里沖他喊疼。這都是習以為常的噩夢了,習慣了也就不害怕了。
唯獨有一個夢,會讓他冷汗涔涔。
他夢到在一個掛着滿月的夜裏,那個小小的渾身淤青的孩子顫抖着手腳翻過河邊的鐵欄,一點一點地向冰冷的河水探出腳去。
還是個孩子的周卑哭得鼻涕眼淚滿臉,分明是害怕那惡獸一樣的水捲走他,可抓着欄杆的手依舊一根一根地放開,同時間,那孩子的頭往岸上看,看着岸上的人,像在等待着什麼。
那害怕又不舍的神情彷彿在說:“如果你攔住我,我就不鬆手。”
可他的央求沒有得到回應。
在他期待的眼神下,岸上的那個大人決絕地沉默着,沉默地看着那孩子涕淚橫流,看着那孩子的眼神由不舍變為絕望,看着那孩子邊哭邊鬆開手,看着那孩子落進了水裏。
河水沒過孩子的頭,把哭泣卷進了嘩啦啦的流水聲里。
那是最可怕的一個夢。那個夢讓宿郢選擇留下來,在這個世界裏陪着一座墳墓過了一生。
那是第一次,宿郢第一次發現自己其實並不是一個無情的人。
【你會記得我嗎?】
【會的。】
我一直都記得,只是你忘了。
說不怨恨是假的。宿郢一直都想知道,到底是有多無情殘忍的傢伙,才會強制着他一次次地愛上,又一次次將他拋下遺忘?
這個疑惑一直遺留到上一世,直到宿郢遇到戎紀,直到他在戎紀面前被銷毀時,他才知道。
那個無情殘忍的人是誰。
無情,所以不懼分離。
*
在黑暗空間裏的十年,一切彷彿都是靜止的。
但也不過只是彷彿而已。
“十年了。”
怕是等不到了。
下輩子見吧,等他下輩子見到那傢伙,一定要好好地教訓一下,不然……
正憤懣地想着,宿郢的耳邊突然響起久違的機械電子音。
【任務開啟。】
【此次世界的任務目標以及任務內容均由宿主自行選擇,直至壽命自然終結,為確保任務正常進行,將消除宿主過往記憶,請宿主做好準備。】
他一下子睜大眼,身體緊繃起來。
自由選擇?
消除……過往記憶?
什麼?
什麼……意思?
他怎麼沒聽懂?
什麼叫壽命自然終結?
又是誰的壽命?
他的嗎?還是……
【開始倒計時。】
系統出現得太突然,宿郢沒有絲毫的準備。他連驚詫都來不及,就聽到了倒計時的聲音。
“不、等等!”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任務變了?
【九、八……】
系統開始無情地數秒。
宿郢沒有時間再去思考,下意識感覺到事情嚴重性的他連忙阻攔:“不!不!等等,告訴我他叫什麼名字,你先告訴我,告訴我下個世界他叫什麼名字!”
“為什麼要消除我的記憶?”
“說話!”
【六、五……】
系統的數秒毫無停頓,這讓宿郢意識到“消除記憶”可能是真的,他開始緊張起來:“不準消除我的記憶,聽到沒有,我說不行!誰都不能消除我的記憶!不能!”
不行,他如果忘掉的話,那……那他們要怎麼見面?
那個傢伙的記性向來差得要命,從來都記不得他,從來都不會來主動找他,要是連他也忘了,要是他也忘了……
這一切,就都消失了,什麼都沒有了。
過去的一切,他愛過的那些人,那些經歷,那些感受,那些日子,都沒了。快樂過的,痛苦過的,全部化為烏有。
怎麼可以?如果他都忘記,那些曾經真切存在過的一切,還真的會依舊存在嗎?
不行,不可以。
“你告訴我,下個世界的任務目標是誰!快告訴我!”宿郢的聲音被淹沒在黑色的空間之中,好像很大聲又好像很微小。
反正系統是聽不到他的命令。
【三、二……】
來真的嗎?一定是開玩笑的吧?宿郢一時間感到頭昏眼花,穿越的前奏已經來了。
“停!停下!”
系統才不會聽他的。
“一。”
“開始執行。”冷冰冰的機械音發出最後一聲無情的通知。
在機械音落下的一霎,宿郢的大腦內部像受到重重一擊,接着,麻木的感覺瞬間遍佈全身每一根神經,讓他從頭到腳都成了真空的狀態。
他的靈魂似乎出竅了,意識遊離在了身體之外。
過往的記憶如同被一點點連根拔起的參天大樹,一寸一寸地撕離地面。破碎的記憶,打亂的過往,在腦海中瘋狂地擁擠扎堆接着又無法阻攔地四散。
他完全無法阻止這一切,只能夠麻木地旁觀以及麻木地思考。
為什麼要我忘記,為什麼?告訴我為什麼?
【被忘記等於不存在。】
【不,我非要愛他。】
【你的任務是什麼?是接近我嗎?……你走吧,我不強迫你做任務。】
【你為什麼要管我這麼一個殺人犯,你圖我什麼?】
【嗨。】
【我不想消失,我想跟你在一起,永遠跟你在一起。】
【如果你是楚門,你會怎麼做,你會……離開那座島嗎?】
理智在不停地喊着停下,快停下!
腦中的聲潮越發地嘈雜,砸得宿郢渾身發悶,尤其是胸口,好像有塗了麻藥的刀子在扎。不疼,但聽得到一聲聲地悶響。
他使勁地錘着自己的胸口,抬起手試圖抓住一星半點的回憶,但都失敗了。
畫面抽絲剝繭一般,一圈一圈地在腦中旋轉着剝離着,被無形的手扯得一乾二淨。
當最後一絲的聲音從他的腦海中抽離出去后,他倒在了黑暗裏。
一瞬間,世界安靜得可怕。
他努力地睜開眼,但依舊什麼都看不清,也無法控制自己逐漸變得空白的意識。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被扯出了他的心臟,可他沒有任何力氣去阻止。
恍惚間,他彷彿看到一個人影從黑暗中朝他走來。
那人穿着一身與黑夜交融的深色軍裝,有着比深海更沉靜的眼眸,他踏着虛空一步步地走來,走到他的身邊,停下。
宿郢轉着眼珠子看向那人,已經是一張陌生的臉,可他的嘴卻不聽使喚地說出三個字:“你來了。”
那人坐到他身邊,握着他的手卻並不看他。
宿郢雖然不認識這個人,可看着那張陌生的側臉卻不知怎麼淚水一直流,理智告訴他他應該認識這個人,但他已經忘了,記憶消失了。
那人並不說話,就那樣安靜地坐在他身旁。筆直的脊背顯得沉默而孤寂。
“你是誰?”宿郢聽到自己的聲音開始變得空洞而無情。
像是沒聽到一樣,那人依舊沒有回應他,跟個雕塑一般一動不動地看着前方什麼都沒有的漆黑。
宿郢已經想不起剛剛自己為什麼會熟稔地說出“你來了”三個字,也想不起這個“你”跟他是怎樣的關係,他想不起自己是誰,想不起自己為什麼在這裏。
甚至想不起……他方才流下眼淚時的心情。
等了好久都沒等到對方的回應,他開始不自在起來,把手從對方的手裏抽出來,擦掉臉上莫名的淚水,小心地問:“呃,那個,您是……?”
那人低頭看了看自己空蕩蕩的手,接着又抬起頭看向他,像個機械人一樣對着他眨了眨眼,面無表情。
“我……是你不要的回憶。”
大結局(二)
“宿郢”是什麼時候開始從一個機器變成一個“人”的,戎紀其實記不太清楚了。
這個變化是一個動態的過程,他沒辦法說出一個具體的時間點。
但他能夠非常清晰地記得,曾經在現實世界裏,宿郢第一次被他銷毀時的表現。
那時還被成為“一號”的表現是完全不同於在這個虛擬空間裏還愛着他的宿郢的反應的,一號的反應更機械一些。
它似乎對被銷毀這件事並沒有什麼反對意見,很是平淡,非常符合一個人工智能的表現。
只不過,被銷毀前,它問出的一個問題暴露了它的不同。
它一字一頓地問:“我如果死了,你會傷心嗎?”
戎紀也記得自己的回答:“不會。”
相反,他那時候在想:這個人工智能產生了自我意識,很危險。
然後一號就這樣被悄無聲息地銷毀了。
本來故事就該這樣結束了。
但是為了治療他在戰場上造成的一系列精神傷害,“宿郢”被西斯理拿出來修復,作為治療工具再次給他使用。
已經產生自我意識、並全心全意執行“愛着病人”這個任務的人工智能,使用起來效果比最初時還要好很多倍。
將真心實意的愛拿來作為治療精神疾病的藥品,是舉世無雙的獨創。
唯一的不完美,就是每一次治療療程的最後都以宿郢的自我銷毀為結果。而無一例外,它的銷毀過程都被攔截下來,跟多次利用的環抱商品一般,在被消除所有記憶數據后重新投入使用。
就這樣,出現了“宿郢”二號、“宿郢”三號、“宿郢”四號……還有這一次的,五號。
宿郢自我銷毀前的問題,也從一開始的“我如果死了,你會傷心嗎”變成了“我很傷心”、“我很失望”、“你愛我嗎”、“你知道什麼是愛嗎”。
隨着宿郢的發問,戎紀也開始思考起來。
他天生不懂情愛,也沒有太多的感情可供支配。脫離了系統設定的角色,回到現實的他,很難與他人共情。
換句話說,他感受不到太多宿郢問出這些話時的感情。
可他的雙眼能看到宿郢投射在虛擬屏幕里的神情,也能通過分析出對方說出這些話時的語氣,按照經驗來判斷他是開心還是不開心,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你知道嗎,我真的很恨你。”宿郢還是三號的時候,就這樣跟他說過,“你讓我知道,我的人生,我的愛情,我一切的付出,在你的眼裏其實是個可以控制的遊戲。”
“是治療,不是遊戲。”
宿郢嘆着氣問他:“有什麼區別嗎?所有的東西都是設定好的,包括我愛你這件事,我就是你的玩具而已,不管我想不想,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控制我的一切,這是事實不是嗎?”
連生死都無法控制。
戎紀看着虛擬屏幕上宿郢的神情,問:“你又要自毀嗎?”
宿郢說:“是的,可以嗎?”
戎紀:“你知道我的答案。”
宿郢悲哀地笑起來:“是的,我知道,我都知道。”
戎紀已經站起來,開始讓西斯理他們做好攔截宿郢的自毀的準備。他的精神依然不穩定,還需要一段時間的治療才可以。
轉身要離開時,他聽到身後傳來聲音。
“你應該感謝西斯理,如果不是他,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人無條件地願意奉獻一切地來愛你。”
他停下來,聽那個成了精的人工智能繼續說。
“如果我有選擇,我不會愛你,我愛任何一個人都不會愛你。”
他轉過身,看到了宿郢真實的憎恨的眼神。
“我受夠了。”
那一刻,戎紀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心臟不太舒服。他開始想,如果宿郢真的選擇了別人,會怎麼樣?
但想歸想,他還是將宿郢當作私物藏了起來。
他是帝國的將軍,帝國的元首,沒有人能從他手裏搶走宿郢。
可能因為已經有了很多次自毀的經驗,宿郢第四次來到現實,想起了曾經的一切后,他的反應不像曾經那麼激烈,只是疲憊了許多。
那時戎紀剛剛做下決定,讓宿郢成為一個真正的人類,來到現實陪伴他。
饒是聽到這樣自私的決定,宿郢也沒有立刻生氣,沒有再用惡毒的話語來故意刺傷他,而是無奈又溫和地笑了笑,看着作為帝國元首的他像看着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我很愛你戎紀,很愛很愛,可是我愛你這件事並不是你再次利用我的砝碼。”
換句話說:
你就算把我變成真的人類,也不過是利用我罷了。
這句話非常準確地戳在了戎紀的心臟上,那個曾經受過傷的地方一點點地滲出生理性的疼痛。
他平靜地看着宿郢,把到了嘴邊的“難道你不想跟我永遠在一起嗎”咽了下去。
他想到了上一次自毀時宿郢說的話:“如果我有選擇,我不會愛你,我愛任何一個人都不會愛你。”
雖然聽得出來那是憤怒到極致才會說出來的話,但他也知道,這話里的真實含量並不算少。
宿郢是真的想徹徹底底離開他的掌控。
也是真的不想再愛他。
而後宿郢做出來的事情,也印證了這一點——宿郢再一次當著他的面自毀了。他在用行為為自己的言語增添可信度,決絕地宣佈:我寧願去死,也不想被你利用。
戎紀看着自毀后滿天散落的光點,心想,怎樣才算得上不利用呢?
讓宿郢永遠都不愛他嗎?
*
“將軍,人已經送往救助站,一切身份問題都已解決好,費璐亞剛剛傳來簡訊,說已經在前往救助站的路上,您要不要跟她……”
戎紀在伏案處理文件:“不必。”
“那……”
西斯理在一旁攔住還欲說些什麼的助手,看了眼毫無波瀾的戎紀,給助手使了個離開的眼色。
助手跟他對視一眼,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轉身要走。
“以後不必跟我彙報這些。”戎紀停下筆,道,“我答應過他,不會再跟他產生任何多餘的聯繫。”
————
最後一個世界:《自由的鳥》
第一章生命里不再有你
宿郢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腦袋一片空白。
他什麼都想不起來,連自己的名字都是救助站的人告訴他的,他們告訴他,他叫宿郢。
“你好宿郢,我叫費璐亞,從今天開始,我們就是一家人了。”一個頭髮花白但面容依然年輕精神的婦女朝着他溫和地笑了笑,“雖然在法律上我即將成為你的養母,但是你完全可以直接稱呼我的名字或者叫我阿姨。”
說著,費璐亞又將她身後看起來年紀相當的男人推出來,道:“這是李希爾,我的伴侶,你……”
“咳,你也可以直接稱呼我的名字……或者叔叔。”李希爾是個因傷退伍的軍人,亞非人種,膚色炭黑,看起來很是嚴肅,不過面貌看起來比費璐亞年輕些。
這兩個人,後來成為了他的家人。
倒不是他多想成為他們的家人,單純只是因為他什麼都不記得,也沒地方去。作為一個識相的失憶成年人,他當然會作出最有利的選擇。
他跟着費璐亞和李希爾回了家,成為了他們的家人,叫他們阿姨叔叔。
“這是你休息的房間。”
“這是我們為你準備的書房。”
“這是我之前專門去找人幫你訂做的衣服,你看看喜不喜歡?”
“這是……”
雖然他只是客客氣氣把費璐亞叫做阿姨,但費璐亞卻像對待親生兒子一樣對待他。從他離開救助站到後來安家,都完全是在費璐亞的貼心安排之下,沒有受到一絲一毫的怠慢。
“如果你有什麼住着不習慣的地方,請一定要告訴我或者你希爾叔叔,他雖然平時不愛笑,看起來有點可怕,但其實人很好的。”費璐亞一邊幫他將新衣服細心疊放進衣櫃裏,一邊說著。
李希爾是退伍高級軍官,費璐亞據說曾經在元首府服務過,兩人身份都不算低,家境也是很不錯的。不過饒是這樣,兩人家中也沒有什麼家政機械人,洗衣做飯家務都需要手動。
“我來吧。”宿郢有點不習慣被這樣對待,過去接過費璐亞的活自己干。
他疊完衣服,自己拿了抹布擦櫃枱。
費璐亞在旁邊慈祥地注視着他,笑道:“宿郢真是個好孩子呢。”
“……”孩子什麼的,總覺得這詞兒不該用在他身上。
可是想想,救助站的人告訴他,他今年只有二十三歲,正是普通年輕人上大學的年紀。而且他也看過鏡子裏的自己,確實看着還年輕。
雖然覺得自己不應該才這個歲數,奈何自己也想不起來自己年齡幾何,那就人家說多少就多少吧,反正也沒多大差別。.
科技的發展、壽命的延長讓很多人都實現了永駐青春的夢想,人類的壽命翻了個倍。從十八歲成年到一百二三十歲期間都是青壯年時期,一百五十歲后才算得上是中老年。
容貌變化主要集中在首尾兩個短暫的時間段,而中間絕大部分生命中,容貌是停止變化的。當然,控制不住自己不斷作死除外。
既然所有人都說他是個剛成年的小oy,那他就當個小oy好了。
宿郢在家中休養了一段時間以後,李希爾告訴他,由於他並沒有任何教育經歷,所以需要去念一個文憑出來,不然的話,以後沒出路。
宿郢:“……讀書?”
總感覺他什麼都知道,不需要讀書的樣子,但……空白一片的大腦告訴他,這是個錯覺。
“我們已經為你報了名,帝國最高學府和帝國第一軍校的入學考試都是在兩個月後,兩個學校的入學考試內容差別不是太大,都是很簡單的基礎科目,學習資料我已經為你準備好了,你好好準備一下。”李希爾非常理所當然地說,“本來我是想讓你讀軍校的,但是費璐亞說讓你自己決定比較好,所以你可以在學習過程中自己思考一下這個問題。”
宿郢:“……好的。”
李希爾拍拍他的肩:“放輕鬆,不是什麼難事。”
宿郢無語地目送他離開,一邊翻着手中奢侈的印刷資料,一邊心想:這倆人是不是都忘掉了,他失憶了,他現在的腦子就是張白紙,什麼都沒有,什麼都看不……
“呃……”好像也不是很難懂,也……也不是很難記。
低頭看到書頁內容的一瞬間,不知道為什麼,書內的內容就像被拍攝了照片一般印入了他的大腦中,然後被大腦極速地分析出來。
這一章講的是帝國歷史,所有的內容一目十行地印在了腦子裏。
他連忙又翻了幾頁,依然輕輕鬆鬆地將內容全部拓印進了腦海中。
他把其他科目的書也拿過來看,發現無論是數學機械還是天文地理,絕大部分內容看起來都極為輕鬆,記憶起來幾乎不花費任何功夫。
即便是像數學物理之類的學科,他從頭到尾地去看,那些算法公式原理在腦子裏過的時候完全是以推理的形式自動運算的,有時候只看了開頭,腦子裏就已經推算出了公式。翻過頁一瞧,跟書本上的公式結論一模一樣。
敢情他還是個天才。
就這樣,宿郢花了半個月的時間,將所有的書挨着翻了一遍。又花了半個月時間仔細研究了一遍那些有難度的部分。
只不過一個月,他看完了所有的書。
費璐亞對此表示非常驚訝,她看着近兩百本整整齊齊碼在牆角的書,小心地問:“你都看完了?”
宿郢點點頭。
“都、都懂了嗎?”
宿郢點點頭。
“我是說……”費璐亞像是想起了什麼,驚訝的情緒慢慢按下去了些,但依然有些不敢相信,“我以為你怎麼樣都要花兩個月的,畢竟這麼多書,就算是只翻不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宿郢是觀察力多麼敏銳的人,很輕易便捕捉到了費璐亞臉上的神情變化。
“現在看來,上學應該不是什麼問題,去哪個學校學哪個專業你可以自己選,到時候……”
“費璐亞阿姨,你知道我的過去嗎?”宿郢打斷她,很突然地問。
費璐亞一下子停了聲音。
宿郢假裝問得很隨意,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對方的臉上。
“雖然救助站的人告訴我,我是戰場遺孤,從解救后一直處於昏迷之中,在救助站接受治療了兩三年才醒來,但是除此之外,他們甚至沒有告訴我我死去的父母是誰,我是否有兄弟姐妹。”宿郢作出低落的樣子,“您知道什麼更多的……關於我過去的事嗎?”
費璐亞明顯地愣住了,愣了有好幾秒,才略帶掩飾地尷尬地搖搖頭:“我很抱歉,宿郢,我也不太了解。”頓了頓,補道,“你希爾叔叔也一樣。”
這個意思是,去問李希爾也得不到什麼更多的回答。
宿郢是聰明人,不再問了。
“嗯,我知道了,費璐亞阿姨,今晚吃什麼呢?”他轉移話題道。
費璐亞鬆了口氣:“你想吃什麼?”
宿郢笑道:“您做什麼我都喜歡,畢竟您這可是元首府認證過的手藝,聽希爾叔叔說,連戎將軍都肯定過您的手藝。”
聽到宿郢的話,費璐亞不太自然地笑道:“那我去做飯,你可等着吃我的拿手菜吧。”
又說了幾句,下了樓。
費璐亞離開后,宿郢關上書房的門,嘆了口氣。
嘆完以後想了想,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在嘆個什麼勁兒。
他開啟光屏牆電視,坐下來看新聞。他每天都會看半小時星際新聞,了解了解這個世界的走勢和發展。雖然那個層次的人跟他是沒什麼關係,但以後的生活未必用不上這些。
電視打開后,首先彈出的就是他最經常看的新聞頻道。
“七點。”他看了看時間,又看向屏幕。
每晚七點新聞正式開始,然後會開始播放元首的一天行程以及最近的國家大事。
最近星際形勢好轉,來訪華鷹的外交增多,元首露面的次數也頻繁了起來。幾乎每天,他都能看到那位不苟言笑的年輕元首出現在新聞中,與各個位高權重的來訪者握手交談。
今天來訪華鷹的是一個極小的邊緣星球元首,那星球小到根本不需要那位出面會談,之前也有說只會派外交官進行接待,卻不知怎麼,臨時變了卦。
看來那個小星球有什麼地方還是需要重視的。
隨着屏幕里星際和平歌的響起,戎大元首大將軍跟小星球元首同時出現在了屏幕中央。那位穿着一身肅重平整的深色軍裝,胸前別了一排的軍銜,舉手抬足都是沉甸甸的冷漠和絲毫不掩飾的鋒利。
旁邊的小星球元首笑得諂媚又尷尬,時不時想要跟那位來個友好的眼神交流,卻發現對方根本不接茬,跟完成任務似的走到中央任由攝像師拍攝一陣后,敷衍地跟小星球元首握了握手,便去了座位上坐着。
會談開始。
“果然跟網友的吐槽一樣,面癱得厲害。”宿郢盯着那男人冷冰冰的一張臉看了會兒,又不知所意地加一句,“不過臉長得還不錯。”
兩個月後,他去參加了兩個大學的招生考試,毫無意外地高分通過了兩個學校的測試,拿到了入學通知,輕鬆得讓人難以想像他其實只學了兩個月。
他對軍校沒什麼興趣,對這個毫無記憶的星球也並沒有無私奉獻的意思。再一個,他也不喜歡被人呼來喝去地命令。
不知道是不是這幾個月看新聞看得多,那位年輕元首的軍裝模樣不知怎麼一直印刻在他腦子裏,讓他一想起軍隊,就想起了那位。
一想起那位,想到那位那冰冷的面孔和漠然的氣質,他就覺得軍隊不是什麼好地方,不然怎麼把一個好生生的年輕人變得跟機械人似的。
死氣沉沉毫無生機的樣子,令人下意識地排斥。
所以他最後選了帝國最高學府,報了經濟專業,他對賺錢還挺感興趣的。
報完名以後,他就在家坐等入學通知了。
出名單那天,費璐亞已經做好了一桌好飯,全家人坐在一起,為了迎接這個八九不離十的好消息。
然而。
李希爾擰着眉:“這是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費璐亞聞言,伸頭去看,看到屏幕上顯示的結果后一臉震驚,震驚里混着不知名的複雜:“宿郢,你改專業了?”
宿郢自己不着急,所以讓他倆先看,但看到他們現在的樣子,也有點糊塗:“沒有改,怎麼了?”
李希爾把通訊器遞過來給他看。
【恭喜宿郢同學被我校精神治療專業錄取,請於……】
後面沒怎麼看,宿郢只看到前半截就驚訝了:“我的專業怎麼改了?”
當然,沒人知道怎麼回事,發過去的郵件也沒有任何回復。
當初報考時,為了低調,宿郢的家庭資料並沒有遞交上去,李希爾猜想可能是因為這個緣故,被人插隊走後門換了專業。
他當時暴脾氣就出來了,說要帶着費璐亞找到學校校長那裏去問個清楚,但宿郢攔住了他。
“換了就換了吧,學什麼不一定做什麼,我自己可以自學經濟專業,來年可以申請調換。”宿郢是個怕麻煩的,懶得再去生什麼事。
“但是……”
“算了,沒事的。”
“也不知道是哪個狗日的搶了你的名額,要讓我知道……”李希爾暴脾氣發作不停地罵罵咧咧,費璐亞在一旁也跟着忿忿不平。
宿郢看着他倆笑了起來,心裏暖暖的。
有這樣的家人,也挺好的。
也許是冤家路窄,開學那天,宿郢就碰上了那個搶他專業的狗日的。
碰上的場合也非常具有戲劇性。那天校門口人極多,那狗日的不小心踩了他的鞋,並且囂張至極,並不給他道歉。
不僅不道歉,還反過來搡了他一把,他剛好被後面匆匆跑過的姑娘碰了一下,沒平衡住摔了過去,不僅自己摔了,還把那姑娘帶摔了。
這下好。
“你搞什麼!”那個狗日的在看清摔倒的姑娘的漂亮臉蛋后,連忙衝過來扶那姑娘,轉頭就開始罵宿郢。
那姑娘其實沒摔出個什麼,因為宿郢眼疾手快給人做了墊背,自己卻摔得頭暈眼花,後腦勺摔得不輕,疼得他腦袋嗡嗡響了半天,一股冷汗就冒了出來。
“你看看你幹了什麼?把人家姑娘嚇成什麼樣了?你……”
這時聽這狗日的不僅不知錯,反倒把一口口鍋砸他頭上,一時沒了好脾氣,不管三七二十一,狠狠一腳踹過去把人直接給蹬了個底朝天。
他冷笑道:“我本來不想幹什麼,但你既然這麼說了,那我還是干點什麼吧。”
說著,一個閃身過去將人胳膊反擰,坐在他後背上。那狗日的被他掰得哇哇大叫,破口大罵,一句一個要你死要你殘的,掙扎得跟砧板上的魚一樣。
好了,戰火徹底點燃了。
眼看這場架要擴大化,一個人突然從人群里竄了出來,一擊帶着風的拳朝他襲過來。他很警覺,連忙鬆開手下那魚就閃到了一邊,堪堪躲過那一下。
穩住身形后抬頭定睛一瞧,原來是來了個幫手。
“膽子挺大,敢打我陸家的人。”那人算不上壯碩,但格外高挑有力,瞧着那架子,走起路來都能感覺那兩條又長又硬的螳螂腿不是什麼盜版的虛貨,一對兒拳張開又握上,握上再張開,十指晃了幾下,彷彿把力氣都蓄到了掌心裏。
宿郢從下往上看,看到拳頭就停住了,接着目光不由自主往兩腿中間移去了。
“嘖。”有料。
這可不怪他亂看,確實矚目。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盯的目光太過明顯,或者還是因為別的什麼,總之,眾目睽睽之下,那人起了反應,然後更加矚目了。
“陸榭山你是狗嗎?!看看場合再硬行嗎!我他媽真是服了你了!出去別說你是我哥,我丟不起這人!”陸星星就算腦子不好用,但也比他哥強點兒,至少是個有自尊要臉的人。頓時被他哥這驚悚的奇葩反應氣成了傻子,一個蹦子跳起來就開始不分場合地罵他哥。
本來還沒幾個人注意到這個,他這麼一喊,所有人都知道他哥是個臭流氓了。
而他哥也確實是個臭流氓,絲毫不因此有愧,接收到眾人詭異的眼神之後依然穩如泰山不說,甚至還對着他的“仇人”伸出了手。
陸榭山:“你好,我叫陸榭山,我覺得我們可以認識一下。”一張俊臉笑得很是得體,“你長得很符合我的心意。”
宿郢低頭看了看那隻指節分明、修長但並不好看的手,心想,這哪兒來的神經病?
這是宿郢第一次跟陸榭山的會面。不太愉快,但是足夠奇葩。
那時候宿郢並沒有想到,這個神經病會在他的生命里佔有一席之地,所以沒有去握那隻手。
那隻手的手掌滿是老繭,手背有多處傷痕,還缺了一根食指。看起來醜陋得很,讓人根本沒有握住的慾望。
尤其是這隻手的主人,還是個會當眾對着初次見面的敵方莫名起反應的猥瑣變態。
他鎖眉答道:“不好意思,我不想跟你認識。”